凤藻宫外殿,煌煌宫灯将雕梁画栋映照得亮如白昼,却驱不散那份因等待而悄然弥漫的凝重。
空气仿佛凝滞的琥珀,每一个呼吸都带着小心翼翼的意味。
上首两张并排的御座之上,太皇太帝赵晟与太上皇赵稷端坐。
太皇太帝须发皆白,面容清癯,一双阅尽沧桑的眼眸半阖着,捻动着一串温润的玉髓佛珠,神情看似平静,然指尖捻动佛珠的速度却比平日快上几分,泄露了心底那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太上皇赵稷脸色依旧带着几分病后的苍白,靠在一只明黄引枕上,目光沉沉地落在那扇紧闭的、隔绝了所有声响的内殿大门上,眉宇间锁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
下首,端妃薛宝钗、淑妃甄沐瑶、静嫔邢岫烟,以及秦可卿,四人垂手侍立,仪态恭谨,却都微微垂着眼帘,大气也不敢出。
宝钗已将方才失态的泪痕收拾得一丝不露,恢复了端妃的沉静威仪,只是那交叠在腹前的双手,指尖无意识地捻着袖口的云纹。
甄沐瑶站在最靠近御座的位置,她身姿挺拔如秀竹,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恭谨与一丝忧色,目光不时掠过紧闭的门扉,又迅速垂下。
邢岫烟努力维持着静嫔应有的端庄,但紧抿的唇线透露出内心的紧张。
秦可卿则将自己隐在宝钗侧后方的阴影里,尽量降低存在感。
殿内落针可闻,只有更漏滴答,声声敲在人心上。
“吱呀——”
内殿沉重的门扉终于被推开一道缝隙,发出细微却刺耳的声响,瞬间攫住了所有人的心神!
常禄的身影从门缝中闪出,他脸色依旧有些发白,脚步放得极轻,几乎是踮着脚尖快步走到御阶之下,深深躬下腰,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十二万分的恭敬与惶恐。
“启禀太皇太帝陛下,太上皇陛下,皇后娘娘与小殿下已然安睡。陛下……陛下说,娘娘与皇子元气大伤,亟需静养,此刻……此刻实不宜见驾惊扰。恳请……恳请太皇太帝陛下、太上皇陛下,且先回宫安歇,陛下……改日必当亲携皇子前往请安谢罪。”
常禄的声音越说越低,最后几乎微不可闻,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这番话无异于替新帝拒绝了两位至尊的亲临探望,其间的分量和风险,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话音落地,外殿的空气骤然降至冰点!
太上皇赵稷的眉头猛地一蹙,眼中瞬间掠过一丝被忤逆的不悦与更深沉的忧虑,搭在扶手上的手指微微收紧。太皇太帝捻动佛珠的动作也顿住了。
甄沐瑶心头一紧,几乎是不假思索地侧身上前半步,微微屈膝,声音清越而带着恰到好处的焦急与恳切,试图为贾琮转圜。
“太皇太帝陛下息怒!陛下他……陛下他定是忧心皇后娘娘凤体到了极处!娘娘此番生产凶险万分,陛下亲眼目睹娘娘在生死关前走了一遭,心神激荡,一时失仪,绝非有意怠慢……”
然而,她的话尚未说完,就被一声低沉而温和的笑声打断了。
“呵呵……”
太皇太帝赵晟缓缓抬起了半阖的眼眸,那双看透世情的眼中并无丝毫愠怒,反而漾开一片了然与慈和的暖意。
他摆了摆手,止住了甄沐瑶急切的分辩。
“罢了,沐丫头。”
太皇太帝的声音带着历经沧桑的通透,捻着佛珠,目光悠远,仿佛穿透了眼前的宫阙,望见了遥远的过往,
“朕……明白。朕明白琮哥儿的心。”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与温和的纵容。
“当年……朕的元后生太子时,也是九死一生。朕守在她床前三天三夜,水米未进,任谁来劝都无用。那时朕还是个愣头青的王爷,心里头除了她,哪还装得下江山祖宗?”
“琮哥儿如今……怕是比朕当年有过之而无不及。他那颗心,此刻只怕全系在玉丫头身上了,连刚得的儿子都得往后排排。这份情意,难得,也真。”
太皇太帝的话语如同暖流,瞬间融化了殿内因常禄回禀而凝结的冰霜。
那带着长辈理解与宠溺的语调,让紧绷的气氛骤然松弛下来。
太上皇赵稷紧蹙的眉头也缓缓舒展开,眼中那份不悦被一种复杂的、掺杂着理解与淡淡怅惘的情绪取代。
他轻轻咳嗽了一声,身体向后靠了靠,不再言语,算是默认了父亲的说法。
甄沐瑶松了口气,退后半步,垂首恭立。
宝钗等人悬着的心也终于落回实处,殿内凝滞的空气重新开始流动。
太皇太帝的目光温和地扫过下首站着的几位年轻妃嫔,尤其在宝钗身上停留了一瞬。
“端妃。”
他开口,语气随意而家常,
“方才在外面,朕听着你调派人手,安排汤药布匹,有条不紊,很是妥帖。皇后坐月子,身边正需要你这样周全稳当的人帮衬着。你做得很好。”
宝钗连忙上前一步,深深屈膝,声音沉静。
“臣妾惶恐,分内之事,不敢当太皇太帝陛下赞誉。皇后娘娘待臣妾恩重如山,臣妾自当竭尽全力,护娘娘与小殿下周全。”
太皇太帝满意地点点头,目光又转向邢岫烟。
“静嫔看着气色也沉稳,是个能静下心来做事的孩子。”
邢岫烟连忙屈膝,声音清越。
“谢太皇太帝陛下夸奖,臣妾定当尽心尽力,协助端妃娘娘,侍奉好皇后娘娘。”
他的目光掠过秦可卿,并未停留,却也无丝毫苛责之意,仿佛她站在那里,本就是理所当然。
“嗯,好,都是好孩子。”
太皇太帝捻着佛珠,脸上带着长辈看小辈的温和笑意,
“有你们在玉丫头身边帮衬着,朕和太上皇也放心。这深宫里头,姐妹同心,比什么都强。”
他又随意问了几句宝钗关于产后调理的准备,宝钗一一恭敬作答,条理分明。
气氛逐渐变得轻松而家常,方才的紧张压抑荡然无存。
就在这看似其乐融融的闲谈氛围中——
那扇隔绝了所有喧嚣的内殿门扉,再次被无声地推开。
这一次,没有常禄先行通禀。
一道玄色的身影,抱着一个裹在明黄锦缎襁褓中的小小婴孩,缓缓地走了出来。
是贾琮。
他身上那件玄色常服依旧带着些许凌乱的褶皱,发冠虽重新束过,几缕碎发仍垂在额角,脸色是失血般的苍白,眼下带着浓重的青影,整个人透着一股疲惫。
殿内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聚焦在他怀中那个小小襁褓上。
太皇太帝和太上皇同时挺直了背脊!
“皇祖父,上皇。”
贾琮的声音沙哑低沉,他抱着襁褓,缓缓地、深深地躬下身去。
“儿臣不孝,劳皇祖父、上皇久候。幸赖祖宗庇佑,上苍垂怜,皇后……平安诞下嫡长子。”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再开口时,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目光却异常坚定地迎向两位至尊。
“此子……是我大乾国本,亦是皇后以命相搏所得。儿臣……带他来,拜见太皇太帝陛下,拜见太上皇陛下。”
说罢,他保持着躬身托举襁褓的姿势。
太皇太帝赵晟早已激动得站起身,太上皇赵稷也在内侍的搀扶下离座。
两位至尊几乎是同时伸出手,却又在半空中顿住,目光灼灼地聚焦在那小小的明黄襁褓上。
“快!快抱上来给朕看看!”
太皇太帝的声音带着久违的洪亮与急切,眼中闪烁着激动的水光。
贾琮这才直起身,抱着襁褓,一步一步,无比珍重地踏上御阶。
太皇太帝迫不及待地伸出手,动作却带着几分小心翼翼,接过了襁褓。
太上皇也立刻凑近,两位至尊的目光一寸寸地描摹着婴儿熟睡的小脸。
“好!好!天庭饱满,地阁方圆,是个有福气的!”
太皇太帝的声音带着欣慰的哽咽,指尖极其轻柔地碰了碰婴儿温热的脸颊。
太上皇虽未说话,但苍白的脸上涌起几分红晕,眼中是前所未有的慈和光芒。
贾琮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两位至尊围着婴儿,脸上洋溢着纯粹的、隔代亲的喜悦。
直到太皇太帝抱着婴儿,心满意足地坐回御座,太上皇也恋恋不舍地收回目光,贾琮才再次躬身。
“皇祖父,父皇,夜已深,玉儿与皇儿皆需静养。儿臣斗胆,恭请皇祖父、父皇回宫安歇。待玉儿凤体稍安,儿臣必携她与皇儿,亲至宁寿宫、大明宫叩谢恩典。”
太皇太帝抱着曾孙,脸上是餍足的笑意,闻言连连点头。
“好,好!是该静养!你们也都回去歇着吧!”
他看向宝钗等人,“端妃、淑妃、静嫔,皇后坐月子,你们多费心。”
“臣妾遵旨!”
宝钗等人连忙屈膝应道。
太上皇也微微颔首,目光在贾琮疲惫却依旧挺直的脊背上停留一瞬,最终只化作一声轻叹。
“去吧,好生照顾皇后与皇儿。”
内侍上前,小心翼翼地接过太皇太帝怀中依旧沉睡的小皇子。
两位至尊起驾,在众人恭敬的跪送中离开了凤藻宫。
宝钗、甄沐瑶等人也知趣地告退。
甄沐瑶临走前,目光复杂地看了一眼依旧伫立在殿中、目光沉凝地望着内殿方向的贾琮,终是无声地随着众人退了出去。
喧嚣散尽,偌大的外殿只剩下贾琮一人。
宫灯的光芒将他玄色的身影投在光洁的金砖地上,拉得孤寂而漫长。
空气中残留的熏香与方才婴儿带来的奶香气混合着,形成一种奇异而宁谧的氛围。
他没有立刻返回内殿。
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疲惫如同潮水般再次席卷全身,每一根骨头都在叫嚣着酸痛,紧绷了太久的心神一旦松懈,便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虚脱。
然而,当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扇紧闭的门扉上,想象着门后那张苍白却安然的睡颜,以及旁边小床上那个皱巴巴的小生命时,一种难以言喻的暖流,缓缓充盈了他几乎被掏空的心房。
江山万里,不及此间一隅安宁。
他深吸一口气,才迈开依旧沉重却无比坚定的步伐,如同倦鸟归巢,无声地推开那扇隔绝了喧嚣的门,重新踏入那片只属于他们三人的温暖天地。
殿内烛火轻轻摇曳,温柔地拥抱了他疲惫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