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如海的声音清朗而坚定,清晰地穿透了大殿的每一个角落,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方才因陛下“迟到”而滋生的种种揣测,此刻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奏本压了下去。
户部?林如海?
他要奏什么?
贾琮冕旒下的目光平静无波,只微微抬了抬手,低沉而充满威压的声音响起。
“奏。”
“谢陛下!”
林如海再次躬身,随即直起身,目光扫过殿内神色各异的同僚,朗声道。
“臣所奏,乃关乎国本、迫在眉睫之要务——商税厘革!”
“商税厘革”四字一出,如同在滚油中泼入冷水,整个紫宸殿瞬间“嗡”地一声炸开了锅!
“什么?商税?”
“厘革?如何厘革?”
“林尚书这是……要动商税?”
震惊、错愕、不解、乃至隐隐的恐慌在群臣脸上交织。
商税!
这牵扯着多少盘根错节的利益!
牵一发而动全身!
尤其是那些与地方豪商巨贾有着千丝万缕联系,或是家族本身就有庞大产业的官员,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
前首辅温体仁的余党们更是眼中精光闪烁,嗅到了攻击和阻挠的机会。
林如海对周围的骚动恍若未闻,他高举笏板,声音如同磐石般沉稳有力,压过了殿内的窃窃私语。
“陛下明鉴!自新朝鼎革,励精图治,然国库空虚,实为掣肘百业之顽疾!开源节流,迫在眉睫!开源之道,除却劝课农桑、整顿盐铁、鼓励工商之外,现行商税之积弊,实乃一大隐漏!”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直指要害。
“臣查近年卷宗,观地方呈报,深感现行商税之弊,积重难返!其一,名目繁多,重复征缴!诸如门摊税、落地税、过坝税、厘金……林林总总,不下数十种!名目既多,征缴尺度不一,地方官吏上下其手,随意加派,商贾苦不堪言,怨声载道!”
“其二,征缴混乱,偷漏成风!无统一章程,无清晰税率,全凭胥吏口舌。正直商贾不堪其扰,投机者则勾结官吏,大肆偷漏隐匿!税源流失,触目惊心!国库所得,十不存三!”
“其三,吏治腐败,民怨沸腾!税制混乱,正为蠹虫大开方便之门!勒索盘剥,中饱私囊者众!此等情形,非但使国库虚耗,更败坏朝廷法度,动摇社稷根基!”
林如海的声音一句比一句高昂,掷地有声,将商税之弊剖析得淋漓尽致,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
殿内反对者的脸色愈发难看,而如毕自严、宋景文等支持改革或与皇帝同心者,则暗暗点头。
“陛下!”
林如海再次深深一揖,语气带着恳切与决然,
“此弊不除,开源便成空谈!节流亦难堵漏!长此以往,国用日蹙,民生凋敝,非社稷之福!臣不才,殚精竭虑,草拟《商税厘革条陈》一疏,恳请陛下御览,并付廷议!”
说着,他从袖中取出一份装订整齐、厚实的奏疏,双手高举过顶。
常禄立刻快步走下丹墀,恭敬地接过奏疏,转呈御前。
贾琮接过奏疏,并未立刻翻阅。
冕旒玉珠微微晃动,遮住了他此刻的眼神,但那无形的威压却仿佛更重了几分。
他将奏疏放在御案之上,手指轻轻敲击着光滑的紫檀桌面,发出笃、笃、笃的轻响,如同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短暂的沉默后,贾琮低沉的声音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林爱卿所奏,切中时弊,关乎国本。此疏,朕准了。着即廷议!”
“廷议”二字一出,殿内气氛瞬间变得剑拔弩张!
反对派知道,真正的交锋开始了!
果然,贾琮话音刚落,一个尖锐的声音便迫不及待地响起。
“陛下!臣有异议!”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吏部右侍郎李博一步跨出班列,脸上带着激愤之色,正是方才抱怨陛下“迟到”的那位。
“陛下!林尚书所言商税之弊,或有其事,然其言过其实!贸然厘革,牵一发而动全身!商贾乃国朝血脉,赋税之重器!若骤改旧制,恐引发商路阻滞,物价腾贵,市井萧条!此乃动摇国本之举!万望陛下三思!”
李博话音刚落,立刻又有几名官员出列附和。
“李侍郎所言极是!商税繁杂,自有其历史渊源!地方官署运转,商贾行止便利,皆赖此制!骤然变革,恐生大乱!”
“陛下!林尚书此策,看似为国谋利,实则是与民争利,苛政扰民!若强行推行,恐激起民变!请陛下明鉴!”
“户部掌天下钱粮,林尚书不思开源节流之正道,反欲行此险招,莫非是想邀宠媚上,不顾黎民生死?!”
这些攻击极其尖锐,直指林如海用心不良,新政祸国殃民。
矛头虽指向林如海,实则是在挑战皇帝推行新政的决心。
温体仁的余党们更是暗中推波助澜。
林如海面色沉静,并未立刻反驳。
他知道,此刻需要更有分量的人站出来。
一直闭目养神的毕自严,缓缓睁开了眼睛。
那双苍老却锐利如鹰隼的眸子,扫过跳出来的李博等人,带着一丝冰冷的嘲讽。
他缓缓走出班列,对着御座一揖,声音不大,却带着千钧之力、
“陛下,老臣毕自严,有本奏。”
“讲。”贾琮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李侍郎及诸位大人所言‘商路阻滞’、‘物价腾贵’、‘民变’云云,老臣以为,实乃危言耸听,其心可诛!”
“毕大人!”
李博脸色一变,怒视毕自严。
毕自严看都不看他,继续对着御座,声音铿锵。
“老臣奉旨整饬吏治,行走四方,所见所闻,触目惊心!地方胥吏借商税之名,盘剥商旅,鱼肉百姓,其行径之恶劣,远超林尚书奏疏所言!此等蠹虫,吸食民脂民膏,败坏朝廷法度,动摇的才是真正的国本!”
他猛地提高了声音,如同惊雷炸响。
“至于所谓‘民变’?老臣倒要问问李侍郎!是那些被层层盘剥、走投无路的正直商贾会‘民变’,还是那些被断了财路、恼羞成怒的贪官污吏及其豢养的爪牙会作乱?!”
毕自严的质问如同利剑,直指要害,让李博等人脸色发白,一时语塞。
宋景文也适时出列,声音沉稳有力。
“陛下!臣附议林尚书、毕大人!”
“商税积弊,确已到了非改不可之地步!混乱的税制,非但不利于商贸流通,更严重阻碍工部所需大宗物料之调配与成本核算,影响国之重器!统一税制,规范征缴,实乃利国利民之良策!臣恳请陛下圣心独断,力推此策!”
改革派的两大支柱——掌握“铡刀”的毕自严和掌握“营造”的宋景文接连发声,气势瞬间压倒了反对派。
贾琮的目光透过旒珠,冷冷地扫过脸色变幻的李博等人。
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冰封千里的寒意。
“危言耸听?与民争利?动摇国本?”
他每问一句,殿内的温度似乎就降低一分。
“朕倒要问问诸位爱卿,任由这商税积弊如同毒瘤般侵蚀国库,败坏吏治,荼毒百姓,难道就不是动摇国本?就不是与民争利?就不是最大的危言耸听?!”
他的声音陡然转厉:“毕爱卿!”
“老臣在!”毕自严肃然应命。
“朕授你王命旗牌,所为何来?”
“为陛下整饬吏治,肃清朝纲!”
“好!”
贾琮猛地一拍龙椅扶手,发出“砰”的一声巨响,震得殿内众人心头狂跳!
“若商税新政推行之地,再有官员胆敢阳奉阴违,煽动闹事,阻挠国策,无论品级高低,皆视为谋逆!你持朕口谕,许你先斩后奏,以雷霆手段,为新政扫清一切障碍!朕要看到人头落地,更要看到政令畅通无阻!”
“臣,谨遵圣谕!定不负陛下重托!”
毕自严的声音斩钉截铁,杀气凛然。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扫过李博等反对者,令他们如坠冰窟,噤若寒蝉。
贾琮的目光再次转向林如海,语气稍缓,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林爱卿!”
“臣在!”
“朕准你所奏《商税厘革条陈》!着户部会同毕爱卿钦差行辕,即刻着手,推行新政!”
“然,”
贾琮话锋一转,目光扫过满朝文武,带着帝王的深谋远虑,
“此策关乎深远,宜稳扎稳打。朕意,以江南扬州府为商税新政第一试点!”
“林如海!毕自严!”
“臣在!”
“由你二人总领试点事宜!三个月内,朕要看到详实的扬州商情报告与初步税率方案!一年之内,朕要看到印花税票、稽查司在扬州落地生根,看到新政成效!所需人手、权限,朕一律准予!若有差池,唯尔等是问!”
“臣领旨!必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林如海与毕自严齐声应诺,声音洪亮,充满了破釜沉舟的决心。
“试点?”
这个折中却极具操作性的方案一出,殿内紧绷的气氛为之一松。
反对者虽然心中依旧不满,但陛下既已决定试点,又有毕自严这把悬顶之剑,再强行反对无异于找死。
支持者则看到了切实可行的希望。
贾琮的目光最后落在那些脸色灰败的反对者身上,尤其是李博,语气冰冷而意味深长。
“至于其余各地,待扬州试点成效卓着,再行推广。在此期间,各部各司,需全力配合试点所需,不得推诿掣肘!若有异议……”
他顿了顿,冕旒玉珠轻晃,寒光一闪而逝。
“可自荐赴扬州,与毕爱卿、林爱卿一同参赞新政,亲身体验一番这‘动摇国本’之举,究竟是何等模样!朕,准了!”
“可自荐赴扬州……”
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却比任何斥责都更具威慑力!
谁愿意去毕自严的“铡刀”底下“体验”?
李博等人脸色煞白,冷汗涔涔而下,慌忙低下头,再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让他们去扬州?那无异于自投罗网!
“退朝!”
贾琮不再多言,拂袖起身,玄色衮服卷起一阵凛冽的风,在常禄高亢的“退朝”声中,身影消失在丹陛之后。
紫宸殿内,鸦雀无声。
空气中,商税新政的惊雷已然炸响,而扬州,将成为这场席卷大乾财税根基风暴的第一片试验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