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瑾的身影消失在垂花门外,萧府内堂那层刻意维持的融洽如轻烟般散去。方才还和煦的笑语声戛然而止,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带着一丝寒意,沉甸甸地压在众人心头。
原本明亮的灯火,此刻也似乎收敛了光芒,在寂静中默默映照着各怀心事的几人。
玉国公萧云汇端坐主位,脸上的笑容早已无影无踪。他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身旁茶几上那只盛着雪白新糖的琉璃盏,目光深沉如井。
余瑾今日的从容不迫,言谈间滴水不漏,以及这份看似寻常却又石破天惊的“薄礼”,无一不在他心中掀起波澜。此子行事,看似温和,实则锋芒内敛,每一步都透着深远的算计。
这糖,是蜜饵,还是引路的明灯,亦或是……打开潘多拉魔盒的钥匙?
萧雨微默默伫立窗边,凝望着余瑾离去的方向,庭院中的夜色愈发浓郁。这个年纪轻轻的均田司主官,第一次见面时只觉他深不可测,今日再见,那份从容与胆魄,让她心中的评价愈发复杂。
他如同一团迷雾,让人看不透,却又隐隐察觉到其中蕴藏的巨大能量。是敌是友,此刻似乎已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他所代表的那股力量,正以前所未有的姿态,搅动着大安的朝局。
“父亲!我以为,此事万万不可!”一声略显尖锐的男声打破了内堂的沉寂。
萧雨柏面色铁青,脸上最后一丝客套也消失殆尽,他转向萧云汇,语气中带着压抑不住的焦躁与不满:“余瑾此人,朝中非议如潮,与他合作,无异于将我萧家百年清誉置于火上炙烤!他推行新政,已然得罪了满朝权贵,我们萧家何苦要趟这浑水,卷入这等漩涡之中?”
“大哥所言极是!”萧雨钟更是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声音比萧雨柏还要高亢几分,“那余瑾不过是个仗着陛下恩宠,便无法无天的佞幸之徒!手段酷烈,行事乖张,京中称其为‘余阎罗’,绝非虚言!此等毒瘤,我们避之唯恐不及,怎能反与之为伍?父亲,雨微糊涂啊!万万不能被他那点小恩小惠蒙蔽了双眼,必须立刻与他断绝一切往来,划清界限!”
兄弟二人的言辞一句比一句激烈,矛头直指萧雨微。萧雨微缓缓转过身,清冷的月光勾勒出她秀丽的侧影,面对兄长们的厉声指责,她原本平静的眸中,渐渐泛起一丝不悦。
她深吸一口气,语气依旧清冽,却带着几分凌厉:“两位兄长此言差矣。”
她目光扫过两位兄长,最终落在父亲萧云汇身上:“父亲,兄长,制糖秘法,不仅仅是泼天的财富那么简单。诸位可曾想过,拥有此法,我萧家便能源源不断地获取远超以往的利润。这笔钱,足以让我们在未来的米粮、布匹、乃至盐铁等各项生意上,都拥有更大的话语权。更重要的是,”
她顿了顿,“当今天下,暗流涌动,陛下锐意革新,朝局变幻莫测。我萧家虽为国公府,但树大招风,难免不被各方势力觊觎。这份秘法,足以成为我萧家在动荡时局中巩固地位、堵住悠悠之口的绝佳契机!甚至,可以成为我们与宫中联系更为紧密的纽带。”
萧雨微的目光灼灼,扫过内堂中的每一个人,清冷的声音中透着一股令人心折的魄力:“这不仅仅是生意,更是萧家未来的百年大计!我们并非要与余瑾同流合污,而是要利用这个机会,壮大自身。至于风险,天下何事没有风险?难道固步自封,便能安然无忧吗?”
内堂再度陷入沉默。萧雨柏与萧雨钟被妹妹一番话堵得哑口无言,他们更多的是从传统士大夫的立场出发,厌恶余瑾的行事风格,担心家族声誉受损,却未曾深思这秘法背后可能带来的颠覆性影响。
萧云汇始终一言不发,深邃的目光在儿女身上缓缓扫过,最终落在那盘晶莹如雪的新糖上。
夜色渐深,堂内灯火忽明忽暗,窗外,深冬寒风吹拂,院子里那株老梅树,几朵晶莹剔透的梅花悄然飘落在雪地上,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萧云汇一脸深思之色。余瑾的雷霆手段,皇帝的暧昧态度,朝中各方势力的盘根错节,以及萧家未来的走向……无数念头在他脑海中激烈交锋。
这是一场豪赌,赌注是萧家百年的基业与未来的无限可能。
稳妥,意味着可能错失良机,被时代抛弃;进取,则要承担巨大的风险,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他缓缓端起那盏琉璃盏,捻起一小块新糖,放入口中。
极致的甜味在舌尖弥漫开来,却似乎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苦涩。
良久,当窗外的更鼓敲过三更,萧云汇才缓缓抬起头,眼中混浊尽去,闪过一丝异常明亮的精光。
他疲惫的脸上,却带着一丝破釜沉舟的神色。
“此事,便按雨微说的办。”
一言既出,满室皆惊。萧雨柏与萧雨钟脸色大变,正欲开口,却被萧云汇抬手制止。
“我意已决。”萧云汇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这世道,要变了。萧家想要屹立不倒,甚至更进一步,就不能固守成规。这制糖秘法,是我萧家的机会,也是余瑾给我们的机会。”他顿了顿,目光深沉地望向窗外浓重的夜色,“风险虽大,但值得一搏。明日,便由雨微出面,与那均田司主官,好好谈谈合作的细则吧。”
萧云汇的话,如同一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在萧府内堂激起了层层涟漪,也预示着这个庞大的家族,即将在大安王朝这场即将来临的变革风暴中,做出至关重要的选择。
而对于身处漩涡中心的余瑾而言,萧家的支持,无疑为他在京畿之地推行新政,撬动盘根错节的旧势力,打开了一个关键的突破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