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丕捏着信简的手指猛地收紧,方才平复的胸口骤然再度翻涌,差一点就喷吐而出。
但他扭曲着脸,还是生生忍住了。
“魏王……”
华歆、彭羕、陈群、吴质等皆躬身向前半步,神色充满担忧和关怀。
曹丕身子晃了晃,若非死死攥着御座扶手,真差一点要扑倒在地。
彭羕倾身向问:“魏王,是何军情?”
曹丕缓了缓神,接着,嘴角一咧,竟然笑了笑:“呵呵,区区拙计也想骗我?”
众谋面面相觑。
曹丕清了清嗓子,指尖漫不经心地摩挲着竹简边缘:“近日有谣言传,孤的元让叔父与妙才叔父,正暗中联络,欲往长安定都,奉冲弟为主,背叛我大魏……”
说到此处,他唇角勾起一抹嘲弄的微笑,轻嗤着摇了摇头:“这可能么?你们倒说说,这可能么?”
群臣面面相觑,皆在斟酌词句,不敢贸然接话。
曹丕却不等众人开口,轻挥竹简,语气带着不容置喙的笃定:“元让与妙才二位叔父,皆是我大魏开国元勋,军功赫赫,与孤休戚与共;冲弟更是孤自幼疼惜的手足,最是可信!”
说罢,他将手中竹简弃掷于桌案之上。
“传令四方!即日起,凡私下散播此等离间宗室、动摇国本之谣言者,无论官阶高低,一律按谋逆同罪论处!
孤与元让、妙才二位叔父情同父子,与冲弟手足情深,君臣相得、兄弟和睦,岂容宵小之辈搬弄是非!”
侍从领命退下,这件事好像到此为止。
曹丕续与众臣论及各州农事与边境戍防,语气已然恢复平日的沉稳干练,仿佛方才的波澜从未发生。
亥时深夜,星稀月沉,本该是入眠的时候。
魏王宫的烛火却迟迟未熄。
曹丕褪去魏王冕袍,独自坐在书房的案前,案上摆着的正是白日那卷被弃掷的竹简。
他端起温热的茶汤,指尖却依旧冰凉。
夏侯惇是先父麾下最信任的猛将,手握重兵;
夏侯渊亦是功勋之将,他镇守凉州,威慑西域,二人皆是大魏的柱石。
而冲弟,又是他所有弟弟中最支持他的人。
他觉得自己不应该去怀疑他们。
他也不想去怀疑他们。
可那“奉冲弟为主”的谣言,却像一根毒刺,狠狠扎进他心底最敏感的地方。
“哼,叔父……手足……大魏……
倘若他们真存反叛之心,孤又能有何计想阻?”
曹丕长叹良久,终未得一妥善之策。
终于,他又睁开眼,谓左右道:“来人,传彭军师即刻入见。”
三更时分,彭羕身着便服,轻步走进书房,见曹丕面色憔悴,眼底带着血丝,连忙躬身行礼:“魏王深夜召见,不知有何要事?”
曹丕示意他起身,坐在自己的身旁。这是主上心腹才会有的待遇。
彭羕心中一暖,却也暗自警醒:魏王此举,既是恩宠,亦是试探。
却不知,曹丕察言观色,在他说出:“即日起,凡私下散播此等离间宗室、动摇国本之谣言者,无论官阶高低,一律按谋逆同罪论处!”时,众臣下或敛容肃立、或面露赞许、或听而不闻。
唯独彭羕,虽躬身垂首,却似有微摇其首、隐带疑色之态。
两夏侯于朝堂根深蒂固,朋党盘互内外,势成尾大。
就算要收他们的兵权,也不能明着收;
就算要除他们的隐患,这句话也不能从曹丕的口中说出来。
很多人不是不可信,而是不敢信。
群臣或畏于夏侯氏权势,或惧担“离间宗室”之名,多是明哲保身之辈。但彭羕这个人,似乎智虑深远,能窥肺腑,可以托以心腹、共商秘策的对象。
故而,曹丕才单独叫他过来。
“今朝中有谣言,言孤的叔父要联合孤的弟弟谋反,卿如何看待此事?”
彭羕认真想了想:“却不可尽信,也不可不信也。”
“唉……”
曹丕长叹了一口气:“孤所忧者,是他们虽忠心耿耿,却树大招风,难免遭宵小觊觎、奸人蛊惑。
人心隔肚皮,若有人巧言令色,以名利相诱,以旧恩相绑,或是捏造孤的是非,挑拨离间,让叔父们一时糊涂,走错了路,行差踏错……届时不仅毁了他们一世清名,污了夏侯氏忠良之名,更是我大魏的损失啊……”
曹丕这番话的高明之处,在于既藏住真实诉求,又占尽情理主动,既规避了自身风险,又精准引导了彭羕的应对方向,堪称帝王心术的绝妙应用。
然而,在彭羕看来,却顿感心惊。
只因归许都之前,他曾力劝夏侯惇、夏侯渊据守长安,自立为尊。
谁料此举,竟成今日隐忧:魏王此番问话,莫非是察知旧事,特来敲打于他?
然细思之下,又觉不然。
自归魏以来,司马仲达屡向魏王举荐其才,盛赞不已。
他亦数度进献良策,力主削抑宗室之势,以固王权。
魏王既纳其言,倚为心腹,自无不信之理。
彭羕明白了,魏王在寻求一个不沾污名、不动声色,既能削其权柄、又能永绝后患的办法。
彭羕定了定神,躬身向前,语气沉稳而审慎:“魏王忧心社稷,思虑深远。两夏侯势大,不可妄动。臣有一策,可辨真伪、探虚实,亦能不动声色除隐患。”
曹丕眼中精光一闪,连忙追问:“卿有何良策,速速道来!”
“仓舒素来恭顺,亦无实据显其有异。”
彭羕缓缓道,“不如传旨前线,言曹冲之母身染沉疴,思念爱子心切,恳请魏王召冲弟归许都侍疾。此乃人之常情,于情于理皆无破绽,元让公即便心有疑虑,也难寻借口推脱。”
他顿了顿,目光愈发锐利:“此关键便在元让公的反应。若他忠心无贰,知晓此乃家事,定会即刻遣人护送曹冲归京,毫无迟疑;可若他心中真有不臣之念,将曹冲视作‘举事之旗’,必然会寻由推诿,不肯让曹冲脱离其掌控。”
“哦……”
曹丕深深颔首,却又问道:“倘若元让叔父真不还七弟归许,却……却又当如何?”
彭羕眼底闪过一丝狠厉,语气却依旧沉稳:“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其既决议叛魏,有何惜之,何不借胡人之手……”
说到此,彭羕单手做了一个向下劈的动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