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凉亭,白色书桌,白色石鼓。
石鼓上坐着一个一身白衣的男子。
天是冷的,雪是冷的,刀也是冷的,只有这男子的心还未冷。
李寻欢。
李寻欢左手握着一块黄杨木,右手捏着一柄小刀,他在刻那块木头,他要把那块木头刻成一个人,一个女人。
很快木头成型了,那是个婀娜的女子。
而他的身上,也落满了雪。
“寻欢!”
李寻欢一惊,如闻霹雳。
他转身,是他的她,也许很快就不是了。
林诗音。
“诗音。”
“又在刻我吗?”林诗音从后面搂住李寻欢,双手要去捞摸李寻欢胸前,李寻欢急忙推开她的手。
“怎么?我们青梅竹马,还如此生分。”
“不是生分,你我毕竟男女有别。以前我们小,玩起来百无禁忌,现在你已经及笄,我也行了冠礼。”
林诗音眼神中浮现落寞:“礼教是为我们设置的吗?我看寻欢哥读书读傻了。特别是中了探花后,你是不是嫌我不够格做你的探花夫人?”
李寻欢忽然猛烈咳嗽起来:“说哪里话。诗音你坐下,我有话跟你说。”
林诗音不安地坐下,秀眉紧蹙,最近有些传闻,她也听到了,难道竟是真的!
“你先让我说,”林诗音双手按在石桌上,涂成猩红的手指抓挠着冰冷的桌面,“我……”
林诗音语塞,李寻欢看着她,眼神中逐渐温暖起来。
这温暖的眼神给了林诗音勇气:“寻欢!”
林诗音握住李寻欢的手,这手和她的手一样,白皙而修长,像是一个女子的手,但是比女人的手多出许多力量。
这是武林奇才小李飞刀的手,这是致命的手。
这一次,李寻欢没有抽开手:“诗音要说什么?”
林诗音紧紧咬住嘴唇,眼中逐渐有了泪水:“我昨晚做了一个梦。”
“梦到什么了?”
林诗音鼓起勇气,但声音还是很小:“梦到我们的孩子,是个女儿。”
声音虽小,但李寻欢每个字都听到了。
听到“孩子”两个字,李寻欢浑身一震,抽开了手。
她不知道,他们不可能有孩子。这个秘密除了他的父母,还有他,没有人知道,即使是青梅竹马的她。
她爱孩子,但是和我不会有孩子!
爱她就要成就她的心愿,让她有孩子。更何况,那个人也喜欢她。
“诗音,我也有话说。”
“我在听。”林诗音的心逐渐冷了下来。
“龙大哥托我向你求亲。”李寻欢忍住眼泪,说出了这句话,每个字都像一把匕首,刺入自己的心,大概,也刺入了林诗音的心。
林诗音愤怒转身,把石桌上的木雕扫到地面。
是真的!
他真的这么想。
林诗音百感交集,胸口起伏不停,浑身上下,从身体到灵魂,只有眼泪是热的。
眼泪落下,也变冷了。
林诗音逐渐哭出了声,声音变成号啕大哭。
她终于转身,要怒斥这个青梅竹马的男子。
可是李寻欢不见了,只有那个木雕,被放回了桌子上。雪地上还留下了一行字。
“他更需要你”
她知道,她追不上他。
可是,他需要我,你不需要我吗?
他需要我,我需要谁?
我是一件可以被“割爱”的货品吗?
雪花是冷的,他们的心也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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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什么鸟世界?来到这里,就很压抑。”
四十二取出来一个三角锥体晶石,抛在空中,转了一圈,又飞回。
上面浮现出一串数据。
“这是什么法宝?”
“这是世界检测仪。数据显示,这个世界阴郁指数爆表,这里的爱情都是悲剧。”
“怪不得让我压抑。”
“我们来改改这里。”
四十二取出遗憾之镜,遗憾之镜往前飞去,两人跟着遗憾之镜,到了一处白玉凉亭。
此时正是冬夜,下着小雪,白茫茫一大片,看不到一点其他颜色。
凉亭中正坐着一个男子。
四十二道:“这人遗憾最大。”
这时候,凉亭不远处走来一个女人,靠近凉亭中的男子。
四十二和玄狐急忙隐身起来。
“我们看看这俩人怎么回事?”
凉亭中的人正是李寻欢,但此时已是十五年后。
而那个女子则是林诗音。
林诗音此时梳着已婚妇人的发髻,她美貌依然,只是眼睛中没有了光亮,眼尾嘴角有了皱纹。
“你不该来的!”
“我来了。”
“你来做什么!”
“啪!”
林诗音给了李寻欢一个耳光。
“咳咳咳!”李寻欢剧烈咳嗽起来,他弯下腰,随着咳嗽,地面出现了殷红的血点。
而李寻欢却从怀里取出来一个羊皮酒壶,喝起酒来。
“你要死吗?都咳血了,还喝酒!”
李寻欢却只是一笑:“也许死了更好。”
林诗音怒目瞪着他,不说话。
“你最近好吗?龙夫人。”
“我是林诗音,不是龙夫人。”说着林诗音解开了发髻,让头发垂了下来,她秀发中夹杂着许多白发。
“你和龙大哥有孩子了吗?”
“没有!”
林诗音双手握拳,似是要杀了李寻欢。
“可你喜欢孩子。”
“我只想和你有孩子!”
沉默,两人都沉默起来。
李寻欢从怀里掏出来一个木雕:“这是我路上雕的。”
林诗音一把抓过来,用力一捏,木雕碎了!
李寻欢一惊:“你学功夫了吗?”
“我要不学功夫,龙啸云就强暴我无数次了!”
听到“强暴”一词,李寻欢面露痛苦之色:“你跟谁学的功夫?”
“跟你!”
李寻欢明白了,当年他写的心法,准备交给龙啸云的,被林诗音得去了。
“也好。”
“好你娘!”林诗音眼泪扑簌簌地落下,她伸手抓住自己的长发,“你看!我今年三十岁,可头发白了一半。”
“我亏服了你,对不起。”
“对不起有什么用!你把我像狗一样卖给龙啸云。”
“我……”李寻欢语塞,眉头紧锁,也落下泪来。
“你问过我的意见吗?你男子汉大丈夫!你的兄弟如手足,妻子是衣服!”
林诗音边说,边打了李寻欢两个耳光。
李寻欢不躲不闪,嘴角被打出血来。
“我恨你!”
林诗音抬起一脚,踹翻了李寻欢。
李寻欢佝偻着身子躺倒在雪地上,再次剧烈地咳嗽起来。
林诗音冷冷地看着他:“你走!永远离开这里!再也不要回来,你再也见不到我。因为我现在就离开这里。”
原来,林诗音维持龙啸云妻子的身份,只是为了再见到李寻欢一眼。她知道他会回来。
现在见到他了,他也可以心死了。
林诗音大步走开,但是走了几步,忽然不动了,被钉在了那里一样。
是四十二搞的鬼,四十二定住了林诗音和李寻欢。
“这俩人怎么回事!似乎这个男的把这个女人让给了另一个男人!”
“不错,这是个观念愚昧的世界,而且女子地位低下,可以被丈夫和男友转让、出售。”
“岂有此理!本狐宰了他。”玄狐提着玄冥剑就去砍李寻欢,但是被四十二拉住。
“小狐狸,稍安勿躁。这人虽然可恨,但错不在他一人。是吃人的旧礼教害人。刚才我略微扫视了他,发现一些矛盾的生理指标,让我再看看。”
说着,四十二从新扫描了李寻欢。
扫视完,四十二大笑起来。
“笑什么!”
四十二却不回答,二十与玄狐再次隐身起来,她对着林诗音一挥手。
林诗音和李寻欢再次活动起来。
李寻欢喊林诗音:“龙夫人!”
林诗音顿足:“你再叫我一次龙夫人,我杀了你。”
“诗音!诗音。”
李寻欢终于改口,林诗音也停了下来。
“诗音,”
林诗音听李寻欢带着哭音,她站着不动。
“诗音,你转身过来。”
李寻欢站起身,走到林诗音背后。
林诗音终于转身:“你还有什么话要说,让我给龙啸云乖乖生个孩子!”
李寻欢却不说话,而是抓住林诗音的手,塞进自己前胸的衣襟。
林诗音被旧情人的大胆举动惊呆了,她从来没有触碰过李寻欢手以外的其他身体部位。
但是,很快,更令她吃惊的事发生了。
李寻欢从自己胸前抽出一条白布,她胸前立即生动起来。
林诗音也触到了柔软:“怎么可能!”
林诗音之前的许多谜团都解开了。
“你是……”
李寻欢点头:“我是。”
“你说我们不会有孩子,是因为你是女人!”
李寻欢再次点头。
“你中了探花,被皇帝封为翰林,却辞官不做,也是因为你是你女人?”
“你用沙哑的声音说话,是为了掩饰你是女人?”
“是,”李寻欢换了一种声调说话,“你是女人,我也是女人,两个女人是生不出孩子的,可是你又喜欢孩子。”
“但你也不能把我出让!”
林诗音狠狠在李寻欢胸脯捏了一把,疼得李寻欢大叫一声。
林诗音又心疼起来,轻轻揉她。
“诗音,我错了。”
林诗音不说话,只是瞪着她:“你瞒得我好苦。”
“你爱龙啸云吗?”
“不爱!”
“我帮你换一个丈夫吧。”
“闭嘴!”林诗音再次给了李寻欢一巴掌,“你知道我这十五年怎么过的吗?我,为了你才忍受这十五年!你休想再次卖我,用你的所谓大义。因为我今天要杀了你。”
“你要杀我?好!反正我也没有几日可活了。”
“你要死了!”
想到刚才李寻欢咳血,林诗音忽然明白了:“你要死了才来见我!”
“诗音,你要什么,我亏欠你太多,我死前要弥补你。”
林诗音冷笑:“你要弥补我?你只有一种方式可以弥补我。”
“什么方式?”
“爱我。”
“我给不了你想要的东西。”
“我最想要的,是你。”
“可我是女人。”
“我喜欢你。”
“我不能给你孩子。”
“我喜欢你!还不够吗?”林诗音抓住李寻欢肩膀,十分用力,染成黑色的指甲,要嵌入李寻欢肩膀一样。
李寻欢哭了起来。
林诗音解开了李寻欢的发髻,李寻欢的头发披散下来,她的白发比林诗音还多,林诗音取出随身携带的百宝箱,里面有飞刀,有毒药,还有梳子。
林诗音用梳子给李寻欢梳头,边梳头边道:“我本来要杀死你这个臭男人,但你不是男人,我饶你一命。”
被林诗音梳头,李寻欢心被软化了,她的心渐渐温暖起来,她的勇气也在上升。三十三年来,第一次作为女人活着,在自己最爱的女人面前。
“可惜,我们不能有孩子,希望来世,我们转世为男女,做一对夫妻,生许多孩子。”
“有你就够了,你当我的孩子也是一样。”
林诗音说着,她的唇碰到了李寻欢的唇。
李寻欢却退开。
“怎么?你还在乎所谓礼教和兄弟大义。”林诗音面露痛苦之色。
“不是,我有痨病,会传染给你。”
“我不怕!一齐病死才好。”
李寻欢听了,哽咽起来。
林诗音一把揪住李寻欢一只耳朵,把他拉近自己:“你换上女装,也是个美人。我早该发现了,你手指比我还好看。”
“对不起,我骗了你。”
林诗音盯着李寻欢的耳垂,从百宝箱里取出来一对珍珠耳环,用内力硬生生刺入耳垂。
“好疼。”
“你是女人,是我的女人!只有我可以卖你,你不能卖我。”
“是,你想把我卖给谁。”
“把你卖给我,从今后,我是你的主人。”
“是,主人。”李寻欢笑道,她今天第一次笑,也可能是她离开林诗音的十五年中,第一次笑。
“作为主人,我要赐予你新名字,一个女人家叫寻欢成什么样子。”
“那你要赐我什么名字?”李寻欢摇晃着耳朵,还不适应耳垂增加的重量。
“欢欢,喜欢吗?”
“喜欢。”
两人的唇再次贴到一起,她们忘情地吻在一起,不知礼教大防、江湖道义为何物。
忽然!
一声断喝:“奸夫淫妇!”
是龙啸云。
“林诗音!你竟是如此淫荡。”
林诗音脱开李寻欢怀抱,转身直视龙啸云。
因为嫉妒,龙啸云面目扭曲,他的心也是一样。
“一对奸夫淫妇!我要把所有人都叫过来,看看你们的丑态!”龙啸云从怀中取出来一个白瓷哨子,放在嘴里就要吹起。
“我是淫妇!你数次强暴我,又是什么!”
听了此言,李欢欢面色大变。
龙啸云道:“我们是夫妻!何来强暴!你婚后一年就怀孕,你却私自堕胎。若不是看在你带的嫁妆面上,我早就把你休……”
龙啸云忽然住口,他喉咙上多了一柄飞刀,飞刀白色飘带在寒风中飞舞。
龙啸云双手捂住胸口,血从口中流出,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噗通!”龙啸云倒地。
林诗音回头,看着她的李欢欢:“你杀了他。”
“是,他不是手足,你才是。”
林诗音笑了:“我不要做你的手足,我要做你的心。”
“我也做你的心。”
“感人、感人!”
两人忽然看到一个长着九条尾巴的美丽女子,女子穿着玄色衣衫,在雪地上十分鲜明。
“你是?”
“我是狐仙。”
“狐仙?”
“你不信吗?大可以用你的小李飞刀射我,看能不能射中。”
“我小李飞刀,例无虚发,出手比重。”
“哈哈哈!说大话。”
“着!”李欢欢照着这“狐仙”的发髻掷出一枚飞刀。
但没有中,飞刀被狐仙夹在手指中,狐仙一扬手,飞刀飞回,打在李欢欢右边珍珠耳环上,把耳环切为两半。
“大胆狐妖!伤我欢欢。”
狐仙却道:“你们不要惊慌,我是来帮你们的。”
“如何帮?”林诗音质问道。
“你的欢欢只有三年可活,我给你们一粒药,你们分食,可保你们两人都长命百岁。”
说着话狐仙摊开右手,手心赫然出现一枚白色药丸。
林诗音急忙接了过来,迫不及待掰开,把一半塞入李欢欢口中。
“你不怕有毒?”
“有毒就一起死。”
林诗音吃了另一半。
“好!痛快,这才是英雌中人。”
随着大笑声,狐仙骤然消失不见。
李欢欢和林诗音都是当世顶级高手,但是她们都不知道这狐仙是怎么消失的。
服用那半丸药后,李欢欢奇迹地发现,自己竟然不咳嗽了。
“我不咳嗽了。”
“感谢狐仙!”
两个女人冲着狐仙消失的方向深深一拜。
随后两人紧紧拥抱,很快她们滚倒在雪地上。
雪是冷的,大地是冷的,冬日的风也是冷的。
只有她们,她们的心,她们的身体是热的……
她们在雪地中云雨,又一起踏雪离开了凉亭,来到一处山崖,依偎在一起,等待黎明。
雪停了、风也停了。
久违的朝阳出来了。
旭日染红了晨曦的白茫茫大地。
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了她们
她们
————两个被命运捉弄、被礼教束缚的女人。
与世俗打赌,却赌输了的女人。
可最终,
她们赢了,她们赢的不是财宝、不是名声、不是那些吃人的大义,
她们赢的,只是她。
她的她,她的她。
——原来世上最快的刀,不是小李飞刀,而是爱。
原来世上最可怕的病,不是痨病,而是愧疚。
最漫长的黑夜,不是冬夜,而是孤独。
可现在,她们再也不会冷了,她们再也不会孤独了。
因为爱,本就是这世上,也是万千的其他世上,唯一不会冷的东西。
也是让人不再孤独的东西。
这道理,李欢欢和林诗音明白了,玄狐和四十二也懂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