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逸尘那句“麦子熟了,该收了”的话音,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这片诡异的金色麦田上空荡开一圈无形的涟漪。
风停了。
麦浪凝固在起伏的姿态,饱满的穗头定格在摇曳的瞬间。天地间只剩下一种令人窒息的寂静,连胖头鱼妖龙微弱的鼾声都消失了。
大地深处,那股沉睡的、厚重如太古巨神的气息,似乎被这句话语惊醒。一股更加清晰、更加实质的脉动,带着承载万物的力量感,从脚底传来。
林清雪冰魄玄体微光流转,白发间星河奔流的速度骤然加快,带着前所未有的警惕。楚凌霄握剑的手骨节发白,孤云剑发出低沉的嗡鸣,剑尖指向麦田深处,那覆盖着绿意的小丘方向。
就在这时——
“沙……沙……沙……”
一种极其缓慢、极其有节奏的声音,从麦田深处传来。
是脚步声。赤脚踩在松软泥土上的声音。
一个佝偻的身影,拨开齐腰高的金色麦穗,缓缓出现在地平线上,朝着众人的方向走来。
他身形不高,甚至有些瘦小。穿着一身洗得发白、打着几块深色补丁的粗布短褂和长裤,裤脚高高挽起,露出枯瘦、沾满新鲜泥巴的小腿和赤脚。头上戴着一顶破旧的、边缘磨损的草帽,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能看到布满深刻皱纹的下巴和花白稀疏的胡须。他手里,拎着一把极其普通的、木柄被磨得油光发亮、刃口甚至有些发钝的——镰刀。
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田间地头随处可见的老农。
然而,就是这个身影出现的瞬间,林清雪和楚凌霄的心脏如同被无形的大手攥紧!
林清雪冰魄玄体本能地爆发出刺骨寒意,周身瞬间凝结出细密的冰晶,脚下的青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覆盖白霜!她重生后觉醒的预知能力疯狂示警,却只捕捉到一片如同深渊般的、无法揣测的“平静”!这平静比之前的诡异祥和更加可怕!
楚凌霄更是如临大敌!他手中的孤云剑发出前所未有的、带着悲鸣的震颤!剑身之上那细微的裂痕仿佛在哀嚎!他右臂妖神骨上的青黑色纹路如同活物般蠕动、闪烁,传递来一种源自血脉最深处的、无法抑制的悸动与……恐惧?不,是更深沉的东西!他死死盯着那顶破草帽下阴影中的面容轮廓,握着剑的手竟微微颤抖起来。
就连昏死在地的胖头鱼妖龙,那琉璃破碎的身躯也猛地抽搐了一下,喉咙里发出模糊不清的、如同梦呓般的咕噜声:“……师……师尊……”
苏逸尘却依旧拄着那柄生锈的锄头,姿态甚至比之前更加懒散。他歪着头,看着那赤脚踩着泥土、一步步走近的老农,嘴角那抹嘲弄的弧度没有丝毫变化。
老农走得很慢,每一步都踏得异常沉稳。他赤脚踩过的地方,那些被林清雪冰魄玄气冻结的霜草瞬间恢复青翠,散发着勃勃生机。他拨开麦穗的动作轻柔而熟练,仿佛对待自己最珍爱的孩子。
沙…沙…沙…
脚步声越来越近,最终在距离众人三丈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老农缓缓抬起头。
草帽下的阴影褪去,露出一张饱经风霜、布满深刻沟壑的脸。皮肤是常年劳作晒成的古铜色,皱纹如同干涸河床的裂痕,深深嵌入肌理。那双眼睛却异常清亮,如同初秋深潭,沉静、温和,却又仿佛沉淀了万古岁月,看透了世间一切悲欢离合、兴衰更迭。他花白的胡须修剪得很整齐,嘴角微微向下抿着,带着一种庄稼人特有的、沉默的坚毅。
他的目光,平和地扫过如临大敌的林清雪,扫过剑拔弩张、眼神复杂的楚凌霄,扫过地上昏死过去、琉璃破碎的胖头鱼妖龙。那目光中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如同看着田间几株寻常的作物。
最后,他的视线落在了苏逸尘身上。
四目相对。
苏逸尘眼中是洞悉一切的嘲弄与懒散。
老农眼中是深不见底的平静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如同看着自家顽劣孩童般的无奈。
“回来了?”老农开口了,声音干涩沙哑,带着浓重的乡音,如同两块粗糙的木头在摩擦,却奇异地有种抚平人心的力量,与他手中那把钝口的镰刀一样朴实无华。
苏逸尘用锄头轻轻磕了磕脚下的田埂,松软的泥土飞溅起来几颗,混着青草的碎屑。
“再不回来,”苏逸尘的声音带着一种“我早就看穿你了”的戏谑,“您老这麦子,怕是要被虫子啃光了。”他下巴朝那片刚刚被他“割”过又瞬间复原的麦穗努了努,“喏,虫子还挺肥。”
老农的目光顺着苏逸尘示意的方向望去,落在那片麦穗上。他清亮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意外,仿佛早就知道那里发生过什么。他沉默了片刻,然后,极其自然地弯下腰,伸出那只枯瘦、布满老茧和泥巴的手,朝着那片麦穗探去。
动作极其缓慢,极其普通,就是一个老农查看自家庄稼的姿态。
然而,就在他枯瘦的手指即将触碰到那饱满的、散发着暗金色微弱气息的麦穗时——
轰!!!
一股无形的、却仿佛能压塌诸天万界的恐怖压力骤然降临!
不是能量冲击,不是法则压制,而是一种纯粹的、绝对的“意志”!一种“我说麦子熟了,它就必须熟;我说虫子该死,它就绝不能活”的天地铁律!
林清雪闷哼一声,冰魄玄体爆发的护体寒光瞬间被压缩到体表寸许,如同风中残烛!她脚下的大地猛地向下塌陷寸许,留下清晰的脚印!楚凌霄更是如遭重击,握剑的手臂猛地一沉,孤云剑发出一声凄厉的悲鸣,剑尖深深插入泥土之中,才勉强支撑住身体没有跪倒!他嘴角再次溢出血丝,右臂妖神骨上的纹路疯狂闪烁,传递出痛苦与不屈的咆哮!
连昏死的胖头鱼妖龙都发出一声无意识的痛哼,琉璃破碎的身躯在重压下发出“咯吱”的呻吟。
唯有苏逸尘,依旧拄着锄头,身形晃都没晃一下。只是他拄着锄头的手,指关节微微泛白,那柄生锈的锄头上,“斩仙”两个古老的妖文,再次亮起了暗沉的血光。
老农枯瘦的手指,终于轻轻地、捻住了一颗饱满的麦穗。
动作轻柔,如同拈花。
然后,他手腕极其自然地、如同拂去尘土般,轻轻一捻。
噗!
那颗蕴含着稀释了亿万倍、却依旧无比纯正的初代妖神本源的麦穗,如同一个被戳破的气泡,无声无息地……湮灭了!
没有能量爆发,没有光芒闪烁,没有残渣留下。就那么凭空消失,仿佛从未存在过。连带着麦穗上散发的那一丝微弱却清晰的妖神气息,也彻底消散在空气中。
只有老农枯瘦的指尖,残留着一缕极其细微、转瞬即逝的暗金色尘埃。
他收回手,将那点尘埃随意地弹落在脚下的泥土里,仿佛只是抖落了一点麦糠。
“嗯,”老农直起身,仿佛只是做了一件最微不足道的小事,声音依旧平静沙哑,“是有虫。得收了。”
他抬起头,草帽下那双清亮如深潭的眼睛,再次看向苏逸尘,以及他身后如临大敌的林清雪和楚凌霄,目光扫过地上气息奄奄的胖头鱼妖龙。
“回来就好。”老农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在这片被无形重压笼罩的死寂麦田中回荡,“地里的活,该干了。”
他微微侧身,让开了被麦穗遮挡的、通往麦田深处、那覆盖着绿意的小丘的路径。手中的钝口镰刀,在柔和的光线下,反射出一点冰冷的光泽。
没有威胁,没有杀气。
只有一种理所当然的、如同呼唤自家孩子下地干活的平静。
但这平静,却比任何刀光剑影、混沌风暴都更加令人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