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你在疑惑,我为什么要与你讲述这些无关紧要的事。”伊迪帕斯转过身,又重新回到高背椅中,喘着粗气用毛巾擦脸。
“想必这其中自有您的用意,伊迪帕斯大人。”罗萨恭敬地回道,也跟着坐回原位。
“不,罗萨,我只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人们常常将这种行为称为‘空想’。”伊迪帕斯笑着说道。
这绝非空想,罗萨暗忖到,伊迪帕斯大人刚才说的每一句话都有明确的意义,难道他是在考验我?
“星辰群岛最初的状况你一定知道。”
“是的,伊迪帕斯大人。”罗萨开始向他陈述当时群岛上的面貌,“自学识发现星辰群岛后至城邦的人发现群岛上蕴含矿藏这数十年间,群岛堪称一座巨大的监狱,暴戾的犯罪者相互攻击,杀人谋命更是家常便饭。直到更多的非被流放者主动来到星辰群岛,群岛上的情况才有所好转。之后星辰群岛逐渐变成如今这般的自由之邦。”
伊迪帕斯正全神贯注地用一把银制的小刀切割餐盘上的烤肉,他一边听罗萨述说点头,一边将肉块放进嘴里,但没嚼几下就囫囵吞枣地咽了下去。“你记得很清楚。”他将小刀扔回桌面说,“但我想和你说的是群岛上社会的演变。”
群岛社会的演变。罗萨莫名地感到不安,手不自由地伸向衣服的内兜,想要掏出一枚铜星握在手中——这是他由来已久的习惯,无论是闲适还是焦躁,他都会将铜星放在指间把玩——结果他的手指碰到了一股冰凉的触感,是啜泣群岛的采珠人给他的那三枚珍珠,他的内心顿时舒缓下来。
“在大陆之上,由国王统辖王国、公爵统辖公爵领,大君、僭主与执政官统治管理城邦,这源于他们的身世,他们的权威。但在大海上,却并非如此。”伊迪帕斯陈述道,“或许有人会说:‘船长是其船上的国王’,这并没有错,他们在船上确实有国王般的权力,但是这些人忘了一点,众多船长存在着身份转变的情况,我想这一点你是最清楚的。”
“是的,伊迪帕斯大人。”罗萨回道。在成为船长以前,最初的他是主岛上的一个穷困潦倒的孤儿。
“星辰群岛的制度便是借鉴了船长之于航船的关系。”伊迪帕斯继续说道,“在这里,每一位奴隶与他们的主人都是服役雇佣的关系,这份关系的时间长短取决于他们签订的公证契约,一旦契约履行完毕,这些奴隶将重新恢复他们的自由身。这也是为什么星辰群岛被称为自由之邦的原因。再进一步,每一个自由民都可以取代另一个人的身份,杂耍艺人可以成为宝石商人,渔夫可以成为舰队船长,只要他有足够的力量,甚至可以取代那些堕落的群星之子,如今的伊斯克兰总督大人便是最好的例子。”
但是伊迪帕斯的家族却能在星辰群岛长久立足,罗萨暗想着,然后说道:“这是关于平等的话题,无能之人终须被取替,这是为了星辰群岛。”
“伊迪帕斯也不例外。”伊迪帕斯补充道。
“不,伊迪帕斯大人。”罗萨有些惶恐地解释道,“这并非我的本意。”
“你说得并没有错。”伊迪帕斯摆了摆手,宽慰道。“星辰群岛之上没有骑士,也没有守备队,但我一点都不会觉得自己会像河谷地公爵,或者教宗那样被暗杀。没有贵族的星辰群岛,让自由民不再被拘缚于原本的身份地位。想一想,罗萨,这是何等伟大的城邦国度啊。”
罗萨以为这是伊迪帕斯在赞颂星辰群岛的平等,然而对方接下来的话却打破了这份美好。
“但是这一切都不过是表象。”伊迪帕斯神情倏地肃穆了几分,“这些怀揣着美好想象的星辰群岛人忽略了是什么在支配着他们一生的行为。”他顿了顿,“是金钱,罗萨,你我都知道这一点。然而就像我前面说的,当你有一枚金币的时候,它很快就会消失,但当你有一百枚金币的时候,金币便会源源不断地增加。我从来不担心自己会被自由民取替群星之子的位置,并非因为我有强于任何人的力量,而是我的这一百枚金币将这种可能性降到了最低。”
“伊斯克兰总督?”伊迪帕斯不屑地哼了一声,继续道,“他是展示给自由民们的最好的示范,这是其他群星之子的一致表决,好让自由民们以为自己可以摆脱低微的出身,摆脱原本的地位。如此一来,他们便会彼此之间进行斗争,无暇他顾。这比千千万万的骑士、守备队更加有用。”
伊迪帕斯的一席话让罗萨大受震撼,惊得他一时讲不出话来,最后是一位急匆匆的女仆跑来打破了沉默。
“总督大人,”女仆跪在高背椅边上报告道,“拉斯基亚大人求见。”
伊迪帕斯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头,说:“让他进来吧。”
此时,夜幕下的东南西北港上华灯初上,伊迪帕斯的宫殿亦点上了辉煌的油灯,光焰映照在洁白的大理石上宛若白昼。穿着一身绿色丝袍的商人手抱画框,迈着快步从厅堂来到露台,拖鞋摩擦大理石地板的声音此时仿佛在整个宫殿中回荡。
“总督大人。”名为拉斯基亚的商人满头大汗,语气急促却不敢大口喘气,“请您原谅我迟到了半个时辰,因为——”
“我不想听你那些乱七八糟的理由。”伊迪帕斯打断道,“东西呢?”
“在,在这里,总督大人。”拉斯基亚战战兢兢地将怀中的画框向伊迪帕斯递出。“我叫人花了好大——”
“把它给罗萨大人。”伊迪帕斯朝商人挥了挥手。
拉斯基亚这才意识到长桌边上还有另一个人。“罗萨大人,”他转过身,谨慎地瞄了一眼罗萨,然后慢慢递出画框,“这就是总督大人命我寻找的画。”
罗萨的疑惑并不比拉斯基亚少,但既然是伊迪帕斯的命令,他便只能照办。当他接过画细一端详后却愣住了。画上是一片茫茫白色,其间点缀着几个黑点,然而在罗萨的脑海中这却是一幅生动且完整的画作,名为“雪山中的人”,这是他曾经做过的梦,雪山中的人便是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