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自然者们异化出来的大地与海洋却没有消失。”熙德提醒米拉多。
“没错,孩子。”米拉多肯定道,“自然者们失去自然之赋的能力,而它们异化出的不同形物则永远地留存于这个世上。”
“你刚才说拯救教会、拯救亚恩、拯救王国又是什么意思,与自然者有关?‘她’难道也是其中一个自然者?”熙德追问道。
米拉多摇摇头。“自然者已经永远地成为了历史。”他哀伤地说,“但在‘逃亡’的过程中,它们想过许多办法让自己延续下去,其中便包括与人类结合,让自身不再惧怕光。”
听到这,熙德不禁颤抖起来。自然者们将自己附身于人类身上,他思忖到,这不正是恶魔的夺魂吗?
“不,孩子。”米拉多打断了他的思绪,“自然者们并未附身人类——事实上,它们确实尝试过,但最终失败了——我说的与人类结合,也就是与人类繁衍后代。”
“它们最终失败了。”熙德如此希望,但他不敢肯定,于是向米拉多确认道,“是吗,米拉多?”
这一次米拉多沉吟良久,思绪纷乱地仰起头望向燃烧的巨大灵树,然后又侧过脸凝视熙德。苍白面罩下,火光映照的双眼熠熠闪亮。他抬起手,抓住面罩的边缘,缓缓地将其揭下,一张密布裂纹的枯槁脸庞赫然呈现。
熙德从未如此近距离地观察米拉多,敲钟人的脸颊像是贴着一块一块皲裂的干枯树皮,脖颈仿若枝杈曲折,而他的身体……当熙德端详他的时候,他已将身上的长袍褪去,露出了其布满树瘤的深褐色干瘦躯体。不,那不是人类的躯体,而更像是树干,灵树的树干。
陌生的诡异画面在熙德脑海中一闪而过,一股寒意流贯全身,让他止不住地颤抖打战。
米拉多冰凉的手轻轻地抚上熙德的后背,让他立马镇定下来。“失败与否已经不重要。”米拉多的声音仿佛在巨大的地下天井平台间回荡,“自然者们的意志已经彻底地从这个世界消失,而存活下来的‘自然之裔’们与他们又有多少关系呢?”
米拉多的触碰让熙德宁静,米拉多的敲响的钟声让圣城亚恩宁静。原先熙德以为这只是某种心理的安慰,如今看来确实是因为米拉多。“你就是……”熙德瞪着眼睛,慢慢消化一下子接收到的巨量信息,“你是‘自然之裔’?”
“我在此处守护着这片土地上的最后一棵灵树,我们一同见证了人类从蛮荒到文明,接着走向堕落。”米拉多说。
“在河间地,留存着一片灵树形成的树林,而在北方王国以北,还有更多的灵树。”熙德不明白米拉多为何说这棵灵树是“最后一棵灵树”,于是提醒道。
敲钟人摇摇头,说:“教会的存在只是漫长纪元中的一瞬,却涌现了许许多多追寻‘神明足迹’的圣徒与圣人,它让我想起了自然者的困顿之日……”他的话戛然而止,过了片刻后才又开口续道,“啊,那个女孩,那个困在马车中被火焰焚烧的女孩。”
那个女巫,熙德暗想到,她与“拯救教会、圣城以及王国”有何关系?
“去阻止她,熙德。”米拉多疲惫地说道,“我曾试图将自然者们从绝望与毁灭中拯救下来,但那终究只是幻想,如今自然者们已不复存在,我不希望人类也重蹈覆辙。”
重蹈自然者的覆辙,也就是说人类毁灭,熙德惊惧地想,那个女巫要将世界毁灭?
“不,那个女孩并不知情。”米拉多解释道,“一旦被命运所裹挟,她便无法为自己的意志所控制,她所行之事或许并非出于本意,却会酿成大错。”
“可是那个女孩失踪了。”熙德有些畏缩地回道,“我的职责在圣城,在教宗陛下,我不能离开亚恩。而且,而且我该如何阻止一个能够毁灭世界的女巫?我只是个连陛下都无法保护好的修士。”
“你有着无穷的力量,连你自己都没有发现。”米拉多的声音出现颤抖,导致后一句话变得间断不清,“……去往西……低地……日栖山脉……”
米拉多的身体极速枯萎,一片片深色的皮肤如落叶般从他头上、脸颊上、胸膛上脱落,与此同时熙德也感受到了周围的温度开始急剧上升。没一会儿,米拉多的身体已然化成了一堆齑粉,随着一股热浪袭涌,灰烬四处飘散。
这只是梦,熙德告诉自己,试图保持冷静,但是灼热的空气让他的身体开始不停地冒出水疱,先是手背,然后是胸膛、脸颊,接着连口腔鼻腔内都开始流出黄色的脓液。痛,好痛,他感受到了无与伦比的灼烧之痛。他咬牙忍耐,抬起头眺向前方,那棵生机勃勃的灵树业已被巨大的火团吞尽,断枝带着火焰掉落地面,待其冷却迅速变成黑色的炭灰,越来越多的树枝从树杈上掉落,瞬间形成了一场稠密的火雨,而灵树则只剩下一柱光秃秃的黑色树干。
火鸦又再次出现在他的梦境中,只见它扇动翅膀,一阵嘶叫,掀起漫天灰烬与热浪。等到熙德再次睁开眼睛,它已经栖停于黑色的树干之上。
熙德怔怔地凝视火鸦,那双可怖的人类眼眸并未出现在它的头上,尖短的鸟喙两侧只是两只猩红浑圆的眼珠。火鸦霍地张开鸟喙,星空霎时间转为无光的漆黑,而后周围的一切开始颠倒扭曲,土壤、灰烬、碎岩、残根,朝着火鸦的嘴中快速飞去。他看到伊西多尔修士的石雕像在空中一点一点碎裂,头身断开,四肢分离,然后彻底地浸没到了黑暗之中。
从梦中醒来后,熙德心脏以从未有过的速度急剧跳动,他的手与脚不停地颤抖,两颊烫得如同被滚烫的沸水浇泼。除了眼睛,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于是无助的目光在教宗昏暗的卧室中逡巡。
这个时候,嘹亮的钟声在圣城亚恩中开始回荡。他的心随之一紧,在停滞了几息后,再次跳动,之后他又重新恢复了对身体的控制,不再恐惧,不再忐忑,只有一片宁静。
“熙德?”喑哑的声音轻轻响起,“水,给我水,孩子。”
熙德将视线移向教宗陛下,对上了他虚弱无助且涣散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