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晴。
晨光蒙蒙亮,盛娇便乘着轻车小轿一路去往宫门。
待百官朝见,大殿内一片肃穆时,她就候在殿外。
初升的日头带着暖意笼罩全身,她的视线微微下垂,完美的恭敬又不卑微的侧脸被一片朦胧写满,连带着轮廓都跟着温暖和煦起来。
只听得大殿内传她觐见,盛娇不慌不忙迈入殿门。
阳光在她身后尽数褪去,将那一身碧翠透蓝的品阶朝服完全暴露在众人眼前。
裙摆简约,绣满了白鹤兰花。
玉冠端丽,不留一点步摇流苏。
盛娇甚至都没上妆,一张瞧着比平时更素净的脸,却有一种令人惊心动魄的美。
魏衍之侧目望去,忍不住呼吸凝滞片刻。
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她。
端丽大气的一身,宁静美好,格外圣洁。
尤其那女君特有的品阶朝服在身,让此刻的她看起来根本不像是寻常女子。
魏衍之忍不住自嘲——她本来就不是寻常女子,只是能与自己并肩立在朝堂之上,也确实让人太感叹了。
盛娇盈盈拜倒,见礼问安,叩问吾皇万岁。
皇帝命她平身,开门见山说起了文渊阁塌毁一事。
“启禀陛下,臣妇有一事要状告工部侍郎陈维之。”她清脆柔和的一句,掷地有声,听得所有人都愣住了。
喊她来是为了兴师问罪的,她怎么还反客为主了?
竟然先下手为强!
陈维之怒了,上前一步:“启奏陛下,微臣坐得正行得端,平白无故当着陛下的面却被这小小女子奚落嘲笑,实在是无法接受,还请陛下给微臣一个清白。”
“元贞女君,你若想以此转移视线,糊弄陛下,我劝你还是趁早死了这条心!”
“当初就是你拒绝工部派去的人修缮文渊阁,才导致了如今这么严重的后果!你不思悔改,还妄图在陛下跟前摆弄是非,是何居心?”
盛娇面容淡淡,毫不慌乱。
皇帝冲着陈维之摆摆手,后者勉强闭上嘴。
“你说来听听。”
盛娇又拱手拜谢:“回陛下,臣妇要状告陈维之在文渊阁塌毁后,不及时施救,至今文渊阁依然保持原来被冲垮的惨状,无人问津。”
“那是因为这要留着你的罪证!”陈维之拔高嗓音,“谁不知你元贞女君越发能干,若陛下一力袒护,没有证据,我怎能替天下学子、天下文人讨个公道?”
“那么敢问陈大人,你所谓的天下学子文人在意的,是文渊阁被毁,还是文渊阁内藏书被毁?”盛娇问道。
“自然是藏书。”
“既然是藏书,那为何工部没有在出事后的第一时间就抢修?啊,不对,你们还是抢修了的,但也就抢修了头三天,到了第四日,工部的人便撤走了,一并撤走的还有你们带来的工匠班子。”
她的字里行间满是讥讽。
“所以,自诩为了天下文人发声,要给我定罪的陈大人,居然会不在意被压在底下的那些书卷文集,就这样硬生生放了这么多时日,想来有些一开始能救的卷宗,到这会子也八成烂透了不中用了吧。”
“你——”陈维之一时哑口无言。
他压根没想到自己特地留下的、好激起群情激愤的证据,这会儿却成了盛娇拿在手里最好的反击武器。
“不仅如此,臣妇想要安排人过去料理残局,也被陈大人的人挡在了外头,说是一日没有圣意下达,无关人等、尤其是像我这样的当事人,更不能插手。”
盛娇的声音渐渐冷了下去,“这一点,四库里的官员皆可作证。”
皇帝询问可有此事。
很快便有三五人出来回话,说是确实如此。
皇帝的脸色很不好看。
陈维之更是面如锅底,阴沉得可怕。
原本大家都对陈维之深信不疑的,这会儿看他的眼神也多了些思虑与考究。
“是以,臣妇要状告陈大人不作为,没有在最快最短的时间内抢修,眼睁睁看着那些藏书就压在下头腐烂,这是玩忽职守。”
陈维之:……
皇帝眯起眼:“陈维之,她说的可是真的?”
“陛下,是真的,但微臣只是想拿住罪魁祸首……”
“文渊阁因大雨意外被毁,这是天灾,既有天灾,应尽人力,而不是像陈大人说的为了拿住罪魁祸首却视而不见;臣妇是有品阶在身的外命妇,更已嫁做人妇,家宅府邸俱在京城中,试问我又能跑到哪儿去?”
“臣妇娘家的冤屈刚刚洗刷,我高兴还来不及,又怎么可能因为天灾毁了文渊阁而逃走?陈大人未免——有些太过杞人忧天,倒像是故意要给我栽赃什么罪名似的。”
“你不要胡说!”陈维之急了,差点跳脚。
心中隐藏的秘密被人陡然说破,他已吓得背后冷汗津津。
冷不丁对上了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一股寒意从脚跟蔓延到头皮。
完了……
心中一片空白,唯有这两个字如血一般鲜明。
“陛下,臣妇愿自请入牢狱,先等文渊阁料理出来再说。”盛娇又退了一步,深深拜倒,“臣妇当日所请,实在是为了编撰一事能早日完结,臣妇没有想到,年年维护翻修的文渊阁竟然挡不住几日的大雨,若陈大人真不放心臣妇,总该相信天牢的守备吧?”
这话以退为进,堵得陈维之说不出话来,一张老脸青白交错,难看至极。
“欸,简直胡闹,你报考了本次特设恩科,又无罪名在身,入什么天牢?”皇帝皱眉,直接驳回了盛娇的话,“你倒是提醒朕了,依着工部呈报上来历年的工事,文渊阁确实是年年修缮的,一场大雨再大,也不太可能毁成这样。”
他刚要派人再彻查。
突然,站在最尾端的一个不起眼的官员起身上前。
“启奏陛下,下官有要事禀告。”
“你是——”
“下官乃工部郎中何光。”
陈维之一惊,下意识地回头看去,满眼惊讶——工部郎中才不过五品官,论理日常是不能参与朝会面圣的,只有每月初一十五方可递了条陈,才能面圣。
而今日——
恰恰是十五!
他掌心一凉,似乎意识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