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代价”,便是人的“六根”——眼、耳、鼻、舌、身、意(思维、意识)。交易的方式诡异莫测,可能是在一张泛着幽光的契约上按手印,可能是在迷醉的香气中喃喃自语,也可能是在一场精心设计的幻境里做出选择。交易完成后,交易者会感到一种奇异的解脱,痛苦消失,感官似乎变得更加“纯粹”或“麻木”,随后离开无梦楼。
但不久之后,麻烦便开始了。
“伪人”开始出现。它们如同从交易者身上剥离的、被“净化”过的模板,拥有交易者的容貌、部分记忆和基础行为模式,但缺乏真正的情感核心和自我意识,如同设定好程序的傀儡。它们会精准地模仿交易者的一切,逐步渗透进其生活圈。
“关键在于时间差和‘扮演’。”王永年总结着几天来观察和收集的信息,三人藏身于一间废弃的米仓角落,隔绝了外界的喧嚣与窥探。“伪人并非瞬间完美替代。它需要一个‘学习’和‘适应’的过程,逐步取代原主。而在这期间,如果有人能识破它的伪装,指出它并非本人……”
“被替换者就能暂时‘回来’。”九儿接口,指尖在通神印上划过,浮现出几段模糊但惊悚的影像——那是她冒险接触一位刚刚被识破伪人身份的家庭时,通神印捕捉到的残留意念:一个男人在邻居大声呵斥“你不是张屠户!他从不这样笑!”后,伪人身体猛地僵住,脸上虚假的笑容碎裂,眼神从空洞变成极度的混乱和痛苦,紧接着,伪人的形体如同水波般荡漾,一个更加憔悴、惊恐的真实身影从中挣扎着浮现出来,正是失踪数日的张屠户本人。他只有七天的清醒时间。
“七天…”向宁的竹简沉重地写着,「七日后,伪人将再次尝试扮演,汲取第一次失败的经验,扮演会更完美。识破将越来越难。直到…彻底取代。而交易掉的‘六根’越多,伪人扮演的起点就越高,破绽越少,识破越难。每成功替代一人,影蚀外神便获得一份‘六根’滋养。」
王永年那只星瞳闪烁着冷冽的光:“无梦楼就是祂的‘捕食口’,用虚假的安宁诱惑猎物献上自己的根基。交易六根,等于主动卸下防御,向伪人敞开大门。我们必须找到无梦楼的核心,中断这场交易,在影蚀外神苏醒前。”
行动开始了。
他们首先锁定了几个近期可能被替换的目标。一个名叫“翠娘”的绣娘,丈夫重病,家徒四壁,有人曾见她失魂落魄地走向东市。通过星瞳观察,王永年发现现在的“翠娘”在穿针引线时,动作精准得毫无瑕疵,却对丈夫痛苦的呻吟置若罔闻,眼神空洞地看着绣品,仿佛那是世界上唯一的存在。
他们设计了一个揭露。九儿假借请教绣技,故意提起翠娘丈夫昨日想吃城西王记的桂花糕(王记早已歇业)。伪人翠娘流畅回应:“是啊,昨日给他买了,他吃得很开心。” 话音未落,一直强撑病体在旁观察的丈夫猛地咳嗽起来,嘶声道:“胡说!我…我昨日明明说想吃的是李婆婆的…绿豆糕!而且…王记…三年前就没了!你不是翠娘!你是谁?!”
伪人翠娘身体剧震,脸上那副娴静温婉的表情如同瓷器般片片剥落,露出底下扭曲混乱的灰影。紧接着,真实的翠娘虚影挣扎着浮现,她比之前更加瘦弱,眼神充满了疲惫和巨大的恐惧,她看着丈夫,泪水无声滑落:“…当家的…我对不起你…我只是…太累了…想解脱…”
成功!翠娘回来了,但也意味着七天的倒计时开始。
类似的揭露在城中隐秘进行。每一次成功,都短暂地救回一个灵魂,但也打草惊蛇,让无梦楼背后的力量更加警惕。伪人的扮演越来越逼真,它们开始模仿微表情,学习应对质疑的“合理”借口。揭露变得困难重重,风险剧增。
星瞳的负荷也在加大。王永年那只眼睛时常刺痛,视野边缘开始出现细微的灰色裂痕般的纹路。过度使用这种洞穿虚妄的力量,显然在侵蚀他自身。
“这样下去不行。”九儿看着疲惫不堪的王永年和竹简上记录得密密麻麻的、越来越难识破的伪人特征,忧心忡忡。“我们救人的速度,赶不上被替换的速度。必须直捣黄龙,找到无梦楼内进行交易的核心之地,切断源头!”
向宁的竹简上浮现一个复杂的星图:「根据伪人气息回溯及城中‘气’脉流向,无梦楼地下有巨大空洞,气息污秽如渊,疑为外神触角盘踞之所。入口…或在三楼‘极乐天’雅间之后。」
目标明确,但无梦楼作为龙潭虎穴,必然戒备森严,尤其是核心之地。
王永年摸了摸腰间那块温润的玉牌,里面封存着婴儿的气息。这气息纯净而脆弱,与琴州城弥漫的污秽格格不入。他心中闪过一个模糊的念头:这血脉的牵绊,能否成为对抗影蚀外神的关键?至少,这是他必须守护的未来之一。
“准备一下。”王永年深吸一口气,压下星瞳的刺痛和心中的波澜,眼神变得锐利如刀。“今夜,我们进无梦楼。”
“九儿,你的通神印负责感知思维异常和幻境屏蔽;向宁,用你的竹简记录所有规则纹路和能量节点,找出薄弱点;我的星瞳…会盯住那‘伪’背后的‘真’。”他顿了顿,声音低沉而坚定,“无论看到什么,记住我们的目的——摧毁交易核心,阻止影蚀外神苏醒。”
夜色笼罩下的琴州城,无梦楼的灯火辉煌得如同鬼魅的眼睛。一场直抵深渊核心的战斗,即将在纸醉金迷的帷幕下拉开。王永年握紧了拳,腰间的玉牌似乎微微发烫,提醒着他此行的代价与守护的意义。为了所有被吞噬和等待救赎的人,为了那个未曾谋面、却已被命运卷入漩涡的孩子,这一步,必须踏出。
琴州城的\"醉仙楼\"里,人声嘈杂。
王永年坐在角落,斗笠微垂,新炼化的星瞳在阴影下泛着银灰色的冷光。这只眼睛能看破虚妄,此刻正无声地扫视着大堂内的二十余位食客。
九儿坐在他对面,指尖轻轻敲击桌面,似乎在等待什么。她忽然抬手,高声唤道:\"小二,再加一碟酿豆腐。\"
声音清脆,但桌下的手却迅速结了个探查印。通神印在她袖中微微发烫,传递着模糊的警示——这酒楼里,有东西不对劲。
王永年顺着她的视线看去。
靠窗那桌坐着一对中年夫妇。男子面色蜡黄,不时掩口咳嗽,一副病容。而他的妻子——那个穿着靛蓝布裙的妇人,正用异常精准的动作剔着鱼肉。她的刀工太过完美,每一块鱼肉都被切成大小完全一致的方块,整齐地码在丈夫碗中,排列得如同棋局。
\"第三十七次眨眼。\"
向宁的竹简无声浮现墨迹。王永年暗自计数,果然发现那妇人每隔二十息就会机械地眨三次眼,像是被丝线牵动的木偶。
不对劲。
突然,病弱男子猛地打翻汤碗,滚烫的汤汁泼在妇人手上。
\"啪!\"
瓷碗碎裂,汤汁溅落。大堂里顿时一静。
男子死死盯着妻子的手——那皮肤已经被烫红,可她却毫无反应,仍旧保持着僵硬的微笑。
\"你不觉得烫吗?\"男子声音发抖,\"从前被针扎到都会叫的......\"
妇人凝固般坐着,被烫红的手悬在半空,一动不动。
王永年星瞳骤缩——他看见有灰雾从妇人七窍渗出,在她头顶形成模糊的另一个头影。那影子没有五官,只有一团蠕动的雾气,隐约能辨出人形。
影蚀信徒。
\"你不是阿芸!\"男子突然歇斯底里地扯开衣襟,露出胸口诡异的青色印记,\"那晚从无梦楼回来,这个印记就......\"
话音未落,妇人的脸突然像蜡般融化。
皮肤下涌出粘稠的灰影,五官如同被搅散的墨汁般扭曲流动。在众人惊恐的注视下,这团人形灰雾发出类似陶片摩擦的刺耳声响,旋即\"啵\"地一声消散在空气中,只留下空荡荡的衣裙堆在凳上。
消失了?
更诡异的是,其他食客只是短暂骚动后,就继续埋头吃饭,仿佛习以为常。掌柜甚至熟练地招呼伙计:\"把三号桌收拾了,记在陈账房那儿——他家上月刚续过'平安契'。\"
王永年与九儿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
琴州城,已经被渗透了。
\"平安契是什么?\"九儿压低声音问道。
向宁的竹简无声翻动,浮现出一行墨迹:「琴州风俗,与无梦楼签订契约,可保家宅平安。」
王永年眉头一皱。
无梦楼——这个名字他们不是第一次听到了。岭南一带,影蚀外神的信徒大多与这座神秘的楼阁有关。传言只要签下\"平安契\",家中便不会有人失踪,也不会被灰雾侵蚀。
可现在看来,签了契约的人,反而成了影蚀的猎物。
\"那妇人被替换了。\"王永年低声道,\"真正的妻子恐怕早已......\"
他没说完,但九儿明白他的意思。影蚀信徒能完美复制他人,而被复制的人,则会变成行尸走肉,或者彻底消失。
\"得去无梦楼看看。\"九儿指尖轻叩桌面,\"但直接闯进去太冒险。\"
王永年点头,目光扫过大堂。忽然,他视线一顿——角落里,一个瘦小的少年正偷偷观察他们。那少年衣衫褴褛,眼神却异常锐利,见王永年看来,立刻低头扒饭,但手指却在桌下悄悄比了个手势。
三指并拢,拇指内扣——江湖暗号,意为\"有情报\"。
王永年不动声色,端起酒杯抿了一口,随后指尖在桌面上轻轻一划,留下一个极浅的星痕。
那少年眼睛一亮,迅速起身离开。
\"有人盯上我们了。\"王永年低声道,\"跟上去看看。\"
三人结账离开,远远跟着那少年。少年七拐八绕,最终钻进一条偏僻的小巷。巷子尽头是一间破旧的茶棚,棚内空无一人,只有一张木桌,桌上放着一盏油灯。
少年站在灯旁,警惕地环顾四周,确认无人跟踪后,才低声道:\"你们是外乡人?\"
\"路过。\"王永年淡淡道。
少年盯着他的斗笠,忽然咧嘴一笑:\"你的眼睛很特别。\"
王永年心头一凛——他的星瞳藏在斗笠下,普通人根本看不见。
少年似乎看出他的戒备,连忙摆手:\"别紧张,我不是影蚀的人。\"他压低声音,\"我叫小六,是'残灯会'的。\"
\"残灯会?\"九儿挑眉。
\"一群不想被替换的人。\"小六冷笑,\"琴州城里,签了平安契的,迟早会变成傀儡。我们这些没签的,只能东躲西藏。\"
王永年盯着他:\"你知道无梦楼的事?\"
小六点头,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上面画着一座高楼的轮廓,楼顶悬着一轮灰月。
\"无梦楼每月十五开一次门,只接待签了平安契的人。\"他低声道,\"进去的人,有的回来了,有的......变成了另一个人。\"
向宁的竹简微微震动,浮现新的字迹:「影蚀在筛选合适的宿主。」
王永年沉吟片刻,忽然问道:\"刚才醉仙楼里,那些人为何见怪不怪?\"
小六笑容苦涩:\"因为见多了。\"
\"琴州城,早就不是活人的地盘了。\"
夜色降临。
王永年、九儿和向宁潜伏在无梦楼附近的屋顶上,静静观察。
这座楼阁通体漆黑,檐角挂着青铜铃铛,夜风吹过,却无一丝声响。楼前站着两名灰衣人,面容模糊,像是蒙着一层雾气。
\"守卫是影蚀信徒。\"王永年星瞳微闪,\"他们能感知活人的气息,硬闯会被发现。\"
九儿轻抚通神印,低声道:\"白泽可以干扰他们的感知,但只能维持片刻。\"
向宁点头:\"足够我们潜入了。\"
三人对视一眼,悄然行动。
九儿结印,通神印中紫光流转,白泽的虚影无声扩散,笼罩住无梦楼前的区域。两名灰衣人忽然身形一顿,像是失去了目标,茫然四顾。
王永年抓住机会,身形如鬼魅般掠入楼内。九儿和向宁紧随其后。
楼内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灰雾。走廊两侧是一扇扇紧闭的房门,门上刻着不同的名字——全是签过平安契的人。
\"他们在标记猎物。\"向宁的竹简浮现字迹。
王永年星瞳扫视,忽然停在一扇门前——门上刻着\"陈氏\"二字,正是白日醉仙楼里那对夫妇的姓氏。
他轻轻推开门。
屋内,一个妇人背对着他们,坐在梳妆台前,一动不动。
\"阿芸?\"王永年试探性唤道。
妇人缓缓转头——
她的脸,正在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