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内确实清静。
大雄宝殿庄严肃穆,几尊佛像金漆有些剥落,更显年代感。
殿后是一片小小的放生池,几尾红鲤在荷叶下游弋。
再往后是禅房和一片菜畦,几个年轻僧人正在安静地劳作。
一切都显得平和、质朴,与山外辽东城和盘山港的喧嚣紧张截然不同。
柳叶走得很慢,像是在认真欣赏这方外之地的景致。
慧明在一旁小心地介绍着寺院的典故,哪株古树有多少年岁,哪位高僧曾在此清修。
席君买默不作声地跟在柳叶身后一步的位置,锐利的目光习惯性地扫视着四周环境,手始终按在刀柄附近。
走到寺后一处相对僻静的角落,几株高大的银杏树洒下浓荫。
柳叶停住脚步,目光落在远处连绵的山峦轮廓上,似乎随意地开口道:“贵寺历史悠长,听说前朝战乱时,多有高僧大德在此避世潜修?”
慧明心头一跳,面上依旧恭敬。
“阿弥陀佛,敝寺确是古刹,历经数朝。”
“兵燹之灾,红尘纷扰,确曾为不少寻求心灵清净的修行者提供过一方净土。”
柳叶应了一声,转过身,目光平静地落在慧明脸上。
那目光并不锐利,却带着一种看透人心的力量,仿佛刚才所有的闲庭信步都只是为了此刻。
“既是古刹,想必也珍藏了不少前人留下的典籍文书吧?”
慧明感觉后背有些发紧,强自镇定道:“寺中确有一些古籍,多为佛经典籍,先贤语录,供弟子们参研修习。”
“可有舆图?”
柳叶的问题直接得如同出鞘的刀,毫无铺垫地切了过来。
他的声音依旧平淡,却让慧明瞬间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扑面而来。
“舆...舆图?”
慧明下意识地重复,额头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他竭力维持着语气的平稳。
“柳施主说笑了...敝寺乃方外之地,只存佛经法卷,怎会有...有山川地理的舆图呢?”
“那种行军打仗,商贾行旅所用的东西,与佛门清净地实在...实在不合。”
空气仿佛凝固了。
银杏树的叶子在微风中沙沙作响,更衬得此地的寂静。
席君买的眼神冷了下来,像钉子一样钉在慧明身上。
柳叶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慧明,那目光沉静得像深潭,让慧明感觉自己所有的掩饰都被轻易洞穿。
过了足足有七八息的时间,柳叶才缓缓开口,语速不快,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在慧明心上。
“慧明师父,我是个商人,商人讲究诚信,也讲究...后果。”
他向前微微倾身,声音压得更低,却如同重锤。
“说真话,万事皆安,说了假话,就得想清楚,担不担得起说假话的后果。”
“荐福寺的清修,辽东城外的安宁,乃至寺中每一位师父的前程...这些分量,师父心里最好先掂量掂量,再回我的话。”
冷汗瞬间浸透了慧明的僧袍内衬,他感觉腿有些发软。
柳叶没有疾言厉色,甚至没有一丝威胁的语气,但那平静话语下蕴含的力量,比任何咆哮都更让慧明恐惧。
他深知眼前这位柳施主在辽东意味着什么,对方一句话,让这座百年古刹烟消云散,绝非难事。
慧明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巨大的压力让他几乎窒息。
“没...没有。”
慧明的声音干涩发颤,带着绝望的挣扎,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
“柳施主明鉴...敝寺...敝寺真的没有您要的那种海图...贫僧...不敢欺瞒。”
柳叶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盯着慧明看了片刻。
和尚的脸色惨白,眼神惊恐而绝望,身体微微发抖,这恐惧不似作伪。
但他眼底深处,似乎还有一丝极其顽固的坚持。
“没有?”
柳叶重复了一遍,语气听不出喜怒。
“确...确实没有!”
慧明闭了闭眼,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说出这句话,头垂得更低,不敢再看柳叶。
柳叶沉默了。
风吹过银杏树,带下几片金黄的叶子,打着旋儿落在两人脚边。
这沉默比任何质问都更让慧明煎熬。
终于,柳叶移开了目光,转身,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淡。
“看来是柳某唐突了,打扰师父清修,君买,走吧。”
席君买冷冷地瞥了一眼几乎要瘫软的慧明,手从刀柄上移开,紧随柳叶身后,大步离开。
直到柳叶和席君买的马蹄声,彻底消失在蜿蜒的山路尽头,再也听不见,慧明才像被抽空了骨头一样,扶着旁边冰冷的银杏树干,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后背的冷汗被山风一吹,冰凉刺骨。
他在原地站了很久,脸色变幻不定。
最终,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拖着沉重的脚步,没有回禅房,而是绕过大殿,走向寺院最深处,一座几乎被藤蔓覆盖的僻静小院。
院中有一座孤零零的,看起来早已废弃的藏经阁,门上的朱漆剥落殆尽,挂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铜锁。
慧明从怀里摸出一把同样锈迹斑斑的钥匙,手还在微微颤抖,费了点劲才打开锁。
推开沉重的木门,一股混合着尘土,霉味和旧纸张的沉闷气味扑面而来,阁内光线昏暗,只有高高的气窗透进几缕天光,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埃。
他避开地上散落的经卷木匣,径直走到最里面一个落满灰尘的厚重乌木书柜前。
柜子最底层,有一个毫不起眼的暗格。
慧明的手指在暗格边缘摸索了几下,用力一按,只听“咔哒”一声轻响,一块木板弹开,露出了里面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长条状物体。
他小心翼翼地将包裹取出,吹去上面的厚厚积灰,然后一层层揭开已经发黄发脆的油布。
里面,是一卷用不知名兽皮鞣制的卷轴,边缘磨损得厉害,但主体保存尚算完好。
慧明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紧张,缓缓将卷轴在积灰的地板上摊开。
卷轴展开,赫然是一幅巨大的海图!
墨线勾勒出曲折的海岸线,陌生的岛屿星罗棋布,各种奇异的符号标注着暗礁、洋流和风向。
图幅的中心,清晰地描绘着倭国的轮廓,从难波津到博多湾,甚至更南方的岛屿,都有详细的航线连接。
海图的上方,用古朴的南朝文字写着《东瀛海路志》,落款处是一行小字。
梁,大同八年司马达绘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