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换上的车夫面无表情地坐上位置,一抖缰绳——
吱呀作响的马车艰难地调转方向,沿着来时的山路,沉重地碾过碎石,朝着灯火通明、此刻如同庞大兽口的白马寺方向,缓慢驶回。
火光摇曳,将赢朔佝偻的影子拉得巨大而扭曲。
车内,紫嫣的口鼻终于被松开,她伏在冰冷的车壁上剧烈地咳嗽喘息,泪水鼻涕糊了一脸。
车帘被外面的赢朔单手粗暴地掀开了一角,他那张如同覆满冰霜的阴森老脸,在晃动黯淡的火光中俯视着她。
“赢…赢公公,”紫嫣的声音哆嗦得不成样子,恐惧终于压倒了愤怒和虚张声势,占据了上风,“宫里…宫里到底出了什么事?皇上他…为什么要抓我?太后…我父王…他们,”
赢朔眯着眼,像是在欣赏她脸上每一丝因恐惧而产生的细微扭曲,那快感几乎让他褶皱密布的脸上流露出一丝病态的享受。
他没有回答,只是慢悠悠地将车帘放下。
黑暗中,他鬼魅般的声音,如同冰冷的毒针,穿透布帘,直刺入紫嫣颤抖的心脏:
“回去了,就什么都知道了。”
……
青布马车在官道上沉重地颠簸,车轮碾压石子的声音单调而刺耳,如同碾在人的心尖上。
车厢内一片死寂,只有车轴吱呀的呻吟和车外马蹄铁踏地的规律声响,衬得这方狭小的空间更加压抑。
紫嫣蜷缩在冰冷的硬木车壁角落,锦缎华服早已揉皱不堪,沾满了尘土。
她抱着膝盖,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
赢朔那张阴森如鬼的脸,那句冰冷的“回去就什么都知道了”,如同跗骨之蛆,在她脑海里反复盘旋。
“嬷嬷,”她声音干涩发颤,带着哭腔,终于忍不住打破沉默,望向对面阴影里那个如同石雕般枯坐的老妇,“赢朔,他那个样子,宫里,宫里是不是出大事了?皇上,皇上他会不会,”
她不敢说出那个最坏的词,只是惊恐地睁大了眼睛。
柳嬷嬷缓缓抬起头。昏暗中,她的脸像一张揉皱又摊开的黄纸,沟壑纵横,死气沉沉。
那双曾经精明锐利的眼睛,此刻只剩下灰败的绝望,如同燃尽的死灰。
“大事?”柳嬷嬷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种令人心寒的平静,“天塌了,郡主。”
她顿了顿,目光穿透摇晃的车帘缝隙,仿佛看到了遥远的、金碧辉煌的宫阙,“从赢朔出现在白马寺的那一刻起,从娘娘被他们‘请’上另一辆马车时,老奴就明白了。”
她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身下粗糙的草垫:“娘娘上车前,最后看了老奴一眼,那眼神,”
柳嬷嬷的声音哽了一下,浑浊的眼里终于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悲凉,“老奴伺候娘娘几十年,从未见过她露出那样的眼神,那不是愤怒,不是悲伤是认命。”
“认命?”紫嫣像被针扎了一样猛地坐直,声音尖利起来,“不。不可能。皇祖母是太后。是皇帝的嫡母。皇帝他不敢。他怎么能,他忘了当年是谁扶持他登基的吗?他忘了宣王府,”她试图抓住最后一点依仗,声音却越来越虚。
“扶持?”柳嬷嬷发出一声极其短促、如同夜枭般的嗤笑,那笑声里充满了无尽的讽刺和悲凉,“郡主啊郡主,你醒醒吧。万岁爷如今坐稳了龙椅,羽翼丰满,威加海内。他,还需要一个垂垂老矣、甚至可能知道他太多秘密的嫡母吗?他需要宣王府这个,曾经光芒万丈、如今却碍眼的旧日藩王招牌吗?”
“秘密?”紫嫣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词,心头猛地一跳,“什么秘密?”
柳嬷嬷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犹豫,但最终,那点犹豫也被浓重的绝望淹没。她浑浊的眼睛看向紫嫣,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决绝:“事到如今,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了。郡主可知,太后娘娘为何每年都要去白马寺‘礼佛’?又为何每次都要屏退所有人,只带老奴一人,在寺后最僻静的禅院‘静修’?”
紫嫣茫然地摇头。
“因为娘娘每次去白马寺,”柳嬷嬷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秘辛即将揭开的诡秘,“都会秘密见一个人。”
“见人?”紫嫣的瞳孔骤然收缩,一个荒谬绝伦的念头瞬间冲进她混乱的脑海,她失声叫道:“奸夫?皇祖母她,她竟然,”
“住口!”柳嬷嬷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厉声呵斥,枯瘦的手掌狠狠拍在车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她气得浑身发抖,灰败的脸上涌起不正常的潮红,指着紫嫣,声音因愤怒而尖利:“郡主。你,你竟敢如此污蔑太后娘娘?娘娘一生清誉,岂容你这般玷污?娘娘她,她这一生,都在为谁谋划?都在为谁殚精竭虑?是为你那早逝的父王。是为你这个,这个不知天高地厚、不知死活的孽障。”
柳嬷嬷剧烈的喘息着,浑浊的老眼死死瞪着紫嫣,里面是痛心疾首和彻底的失望:“你倒好。堂堂郡主之尊,不知自重,流连青楼楚馆,寻欢作乐,找那些,那些下贱的戏子伶人。这才是真正丢尽了皇家脸面,丢尽了宣王府的脸面。你,你还有脸提娘娘?”
紫嫣被柳嬷嬷突如其来的爆发和指责震住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但骄纵的本性让她下意识地反驳:“我,我找乐子怎么了?那些人,只要长得像靖安侯世子沈钧钰,我乐意。关你什么事。”
“沈钧钰?”柳嬷嬷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嘴角扯出一个扭曲的弧度,“你心心念念的沈世子,怕是连正眼都不愿瞧你一眼。郡主,你醒醒吧。娘娘见的人,绝非你想的那般龌龊。”
柳嬷嬷剧烈地咳嗽了几声,仿佛要把肺都咳出来,好半天才平复。她看着紫嫣那张依旧写满愚蠢和不服气的脸,最后一丝力气也耗尽了,只剩下深深的疲惫和认命般的绝望。
她闭上眼,再睁开时,声音低沉得如同梦呓:
“老奴,也只是远远见过一个背影。在白马寺后山,娘娘‘静修’的禅院外,隔着重重竹林,那身形,那走路的姿态,”柳嬷嬷的声音带着一丝不确定的颤抖,却又无比沉重,“像极了,像极了当年的宣王殿下。”
轰隆。
仿佛一道九天惊雷在紫嫣头顶炸开。
她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击中,瞬间僵直。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凝固,四肢百骸都失去了知觉。
她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眼睛瞪得滚圆,瞳孔因为极度的震惊和难以置信而缩成了针尖。
父,父王?
那个在她幼年记忆中如同天神般高大、最终却战死沙场、尸骨无存的父王?
“不,不可能。”紫嫣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带着哭腔和歇斯底里的否认,“父王他死了。他早就死在北疆了。尸骨都找不回来。你胡说。你骗我!”
“老奴也希望是假的。”柳嬷嬷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同样巨大的痛苦和恐惧,“可那背影,太像了。娘娘每次见他回来,眼神都,都像是活过来又死过去一次。她瞒得死死的,连老奴也不肯多说一句。老奴只知道,那个人,对娘娘而言,比命还重。”
柳嬷嬷喘着粗气,眼中泛起泪光:“娘娘这次安排我们走,是拼了命的。她原本计划,让老奴带你先走,去南边,坐海船,去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用她这些年积攒下的最后一点力量,为我们宣王府,留下你这点骨血。”
她猛地指向紫嫣,手指颤抖,“可你呢?你在哪里?你在和鹿家那小子喝酒作乐。老奴满寺找你,耽误了时辰。就是那要命的半个时辰。赢朔,赢朔就到了!”
她颓然地靠回车壁,仿佛被抽走了所有骨头,声音低不可闻,充满了无尽的悔恨和绝望:“一步错,步步错,天意如此,天要亡我宣王府,现在,我们谁也逃不掉了,赢朔的人,铁桶一样围着,插翅难飞,”
柳嬷嬷闭上眼,浑浊的泪水终于滑落沟壑纵横的脸颊:“回京吧,回去,死,也要死个明白,”
“谋反,”紫嫣像是被这两个字烫到,猛地一哆嗦,脸色瞬间惨白如金纸,嘴唇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柳嬷嬷的话,如同冰冷的潮水,终于冲垮了她所有自欺欺人的堤坝。
父王可能没死,太后秘密接见,皇帝突然翻脸无情,赢朔如狼似虎的追捕,
所有的线索串联起来,指向一个让她浑身血液都冻结的恐怖真相。
如果父王真的没死,并且一直隐匿在暗处,那太后每次秘密相见,他们谋划的是什么?除了,除了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还有什么值得如此隐秘,值得太后甘冒奇险?
而一旦谋反的罪名坐实,她和太后,作为宣王最亲近的血脉和庇护者,
诛九族。
这三个血淋淋的大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紫嫣的心上。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让她几乎无法呼吸。她猛地扑向紧闭的车窗,手指疯狂地抠着那坚硬的木板缝隙,试图找到一丝逃生的可能。
“不。我不要死。我不要回京。放我出去。放我出去!”她歇斯底里地尖叫着,用身体去撞那纹丝不动的车壁。
“砰。砰。砰。”
沉闷的撞击声在车厢内回荡,伴随着她绝望的哭喊。
“老实点。”车外立刻传来赢朔手下卫士冰冷凶狠的呵斥,紧接着,一把雪亮的刀尖猛地从车帘缝隙刺入半寸,寒光凛冽,带着死亡的威胁。
紫嫣的尖叫戛然而止,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的鸡。她惊恐地看着那近在咫尺的刀尖,身体僵硬地缩回角落,牙齿咯咯作响,再也发不出一点声音。
只有那双曾经盛满骄纵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如同深渊般的恐惧和绝望。
车窗缝隙外,是浓得化不开的、沉沉的夜色。马蹄声、甲胄摩擦声,如同催命的符咒,紧紧缠绕着这辆驶向深渊的马车。
……
天光惨白,如同水银般灌入飞驰的马车窗缝。一夜颠簸,马车终于碾过京畿驿道的泥泞,驶入高耸巍峨、气氛却诡异凝重的帝都城门。
厚重的城墙阴影压了下来,连清晨的光线都显得昏暗冰冷。街道两旁异常肃杀。
往日熙攘的早市全无踪影,只有稀疏的行人匆匆低头走过,偶尔有顶盔贯甲、刀枪出鞘的军士列队跑过石板路,沉重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坊巷间回荡,带来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压抑的空气像凝固的胶水塞住了紫嫣的喉咙。马车穿过长街,驶向内城皇宫方向。
她蜷在角落,手脚冰凉,一夜未眠的眼底布满血丝,死死盯着对面依旧闭目、如同朽木般的柳嬷嬷。一个可怕的念头在她心底反复灼烧、膨胀,几乎要炸开。
终于,当马车在一处戒备森严、宫墙高耸的偏僻侧门外停稳,帘外传来甲胄碰撞声、开锁声,以及赢朔那尖刻的催促:“请吧,太后娘娘,紫嫣小姐。”尤其那“小姐”二字,如同淬毒的针。
当沉重的朱门在身后轰然关闭,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天光与声响,紫嫣被推进一间光线黯淡、陈设简朴的厅堂。她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端坐在圈椅上的身影——
太后。
仅仅一日一夜未见,这位曾经大权在握的帝国最尊贵的女人,仿佛在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华丽的宫装皱巴巴地套在身上,失去了光彩。
她的背微微佝偻着,靠坐在椅背上,脸色是一种近乎衰败的蜡黄,眼窝深陷,皱纹堆积得如同干裂的土地。唯有一双眼睛,疲惫浑浊,却沉淀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看透一切的平静。
看到紫嫣,她的眼神微微波动了一下,似是关切,更深的却是悲哀。
最后一丝侥幸在这一刻彻底粉碎。紫嫣浑身颤抖起来,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挣脱身边宫娥的搀扶,踉跄着扑到太后身前,“噗通”跪倒在地。
“皇祖母。”她死死抓住太后冰冷的双手,声音尖锐凄厉,如同濒死野兽的哀鸣,“您告诉我。您看着我。父王,父王他是不是真的,真的还活着?是不是?”
太后的身体猛地一僵。那双浑浊疲惫的眼睛骤然睁大,射出难以置信的惊愕光芒,直直刺向跪在眼前的孙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