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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人,药凉了。”芒种捧着青瓷碗轻唤。

晏芙蕖仰头灌下苦药,喉头滚动间尝到血腥味。窗外北风卷着雪粒子扑在窗纸上,她忽然想起那辆包着铁皮的车轮——这般天气,山道上的冰凌该有匕首长了。

“去跟程镖头说。“她将空药碗重重磕在案几上,“再加三百两,要他们带上金疮药和棺材铺的伙计。”

更漏滴滴答答走到子时,晏芙蕖倚着引枕翻账本。烛泪堆成珊瑚礁,映得“永昌伯府“四个朱砂小字格外刺目。当年为嫁纪胤礼,她亲手把庶妹送进伯府冲喜,如今倒要靠这层关系借钱。

“夫人!侯府送来五千两银票!”管家在门外急报。

晏芙蕖笔尖一顿,墨汁污了账目。她盯着“纹银五千两“的批注冷笑——她那好继母,这是要她拿腹中胎儿作保呢。

五更天时,雪停了。晏芙蕖裹着狐裘站在廊下,看镖师们往马鞍袋里塞银锭。程镖头递来契书时,她忽然按住纸角:“若寻不到人。”

“夫人放心。”络腮胡汉子拍着胸脯,“雁门关外的乱葬岗,兄弟们也给您翻个底朝天。”

晏芙蕖望着车队碾过积雪渐行渐远,掌心贴着尚且平坦的小腹。东边泛起鱼肚白,照见朱漆大门上新贴的“忠勇传家“匾额。这四字还是纪胤礼亲手所书,如今金漆已有些斑驳了。

北风卷着残雪扑在窗棂上,晏芙蕖拥着狐裘歪在暖阁里。炭盆将熄未熄,映得她眉眼忽明忽暗。芒种捧着汤药进来时,正撞见夫人将药汁泼进花盆——那株老夫人最爱的墨兰瞬间蔫了叶子。

“备车。”晏芙蕖突然将药碗掷在青砖上,“去永昌伯府。”

芒种慌忙拦着:“夫人咳疾未愈,二小姐说。“

“她说?她说!”晏芙蕖猛地揪断腕上佛珠,“她晏菡茱倒是会做人!”翡翠珠子滚到帘外,正撞上匆匆进来的管家。

管家抹着汗递上信笺:“永昌伯府说最多借三千两,要现银。“

“啪!”

晏芙蕖将信纸拍在案上,纸角沾了胭脂:“告诉戚氏,当年她往我嫁妆里掺霉米的事,父亲书房第三格暗匣还收着证物呢。”说着突然剧烈咳嗽,帕子洇开点点猩红。

芒种吓得要去请大夫,却被拽住腕子:“去跟二小姐说。“晏芙蕖喘着气往她耳边凑,“就说我咳血了,求她。求她来见最后一面。“

永昌伯府门前的石狮刚挂上新春联,晏菡茱的马车已停在角门。她踩着积雪进暖阁时,晏芙蕖正对着铜镜往唇上点胭脂——方才的惨白竟都是敷粉。

“姐姐这病来得蹊跷。”晏菡茱解下雪氅,“上个月还见你在隆昌寺捐金佛。”

晏芙蕖突然抓住她手腕,指甲几乎掐进皮肉:“好妹妹,将军府要垮了。“眼泪说来就来,“婆婆被山匪掳走,要一万两赎金。“

“所以姐姐要借永昌伯府的名头?”晏菡茱抽回手,腕上已显红痕,“母亲昨日还说,当年你为攀纪家这门亲,在老夫人茶里。“

“胡说!”晏芙蕖打翻妆奁,金簪玉镯滚了满地,“芒种!送客!”

晏菡茱走到门口又回头:“银子我出,但姐姐要立字据——三分利。”她染着丹蔻的指尖划过门框,“还有,我要亲眼看着赎金装车。”

暮色四合时,二十口包铜箱子抬进纪府。晏芙蕖倚着门框数银锭,突然抄起剪子划开麻袋——里头赫然露出半袋砂石。

“好个吃里扒外的!”她将砂石扬在管家脸上,“去庄子上把章嬷嬷孙子接来!”

章嬷嬷跪在雪地里时,晏芙蕖正烤着栗子:“听说你那小孙子会背《三字经》了?”炭火爆出火星,惊得老嬷嬷连连磕头。

“老奴这就去查砂石的事。“

“不急。”晏芙蕖吹了吹栗子壳,“明日你带那孩子去城西私塾——听说山长最喜聪慧孩童。”

更深露重,晏芙蕖对着烛火誊写信笺。写到“菡茱妹妹慷慨解囊“时,狼毫生生折成两截。芒种添茶时瞥见信上泪渍,暗叹夫人当真孝顺。

五更天,章嬷嬷抱着熟睡的孙子敲开山长家门。晨雾未散时,管家已押着换了砂石的车夫跪在院中。晏芙蕖抚着车夫颤抖的脊背:“听说你女儿在绣坊当差?”

赎金车马出城那日,晏菡茱的马车缀在队尾。行至十里亭,晏芙蕖突然掀开车帘:“停车!”她指着路边冻毙的乞丐笑:“妹妹看,这人像不像当年给你传情诗的穷书生?”

晏菡茱脸色骤变。前头突然传来马嘶——装着砂石的箱子滚落山崖,扬起漫天雪雾。

晏芙蕖拨弄着鎏金暖炉里的银丝炭,火星子溅在章嬷嬷跪着的青砖上:“老夫人被山匪掳去三日,便是救回来。”她突然轻笑一声,指尖在守宫砂镯子上转了个圈,“嬷嬷说,纪家祠堂还容得下这样的主母么?”

章嬷嬷额头抵着冰凉地砖,瞧见自己倒影在铜盆清水里扭曲变形:“老奴记得,当年老将军战死沙场,老夫人曾说要效仿古人为夫守节。”

“正是这个理。”晏芙蕖将药碗重重一放,“去把库房里那匹白绫取来,要江南进贡的云锦。再请城西棺材铺连夜打副柏木棺材——记得刻上'贞烈流芳'四个字。”

窗外飘进零星雪花,落在章嬷嬷发颤的银丝上。她望着案几上那匣金瓜子,突然重重磕了三个响头:“老奴这就让庄头把契书送来,我那不成器的儿子。”

“嬷嬷的孙子该开蒙了。”晏芙蕖截住话头,指尖在《百家姓》上轻轻一划,“城东松鹤书院最重孝道,明日便送去吧。”

朱漆大门“吱呀“开时,晏菡茱正巧与戚氏的软轿撞个正着。两人望着门楣上刺目的白灯笼,不约而同捏紧了帕子。

“大姐姐真是。”戚氏话到嘴边转了个弯,“听说前日还吐了血?”

晏菡茱扶着翡翠步摇轻笑:“要我说,芙蕖姐姐就是太要强。若换成我——“她突然瞥见廊下捧着孝衣的丫鬟,声音陡然提高:“定要学那孟母三迁,连夜搬出这晦气宅子!”

正房传来瓷器碎裂声。戚氏望着窗纸上晃动的剪影,忽然想起去年踏青时,晏芙蕖穿着茜红骑装纵马的模样。那时满京城都说永昌伯府二姑娘泼辣,谁料如今。

“要我说,还是二妹妹有福气。”戚氏掐着掌心强笑,“听说靖安侯世子如今连诗会都不去了?”

“他呀——“晏菡茱晃着鎏金护甲,“前日非要学什么躬耕陇亩,在侯府后院开垦了两亩菜地。”她说得嫌弃,眼角却漾着蜜,“如今倒好,满京城都说我们侯府要改行当菜农了。”

两人说着跨过垂花门,正撞见小厮往影壁挂孝幡。白绫被北风卷着扑在脸上,戚氏突然想起今晨收到的请柬——忠勤伯夫人特意嘱咐要带锦书姐妹赴宴。

“要说这世道真是变了。”她压低声音,“上月潇湘阁出事前,谁家敢让姑娘们习武?如今倒好,连英国公夫人都问我请的哪个拳脚师傅。”

晏菡茱望着廊下练剑的两个侄女,红梅映着剑光纷飞如雪:“要我说,与其学那些风花雪月,不如教会她们看账本。男人在外头花天酒地?断了他的银钱,看他还怎么作妖!”

暖阁里忽然传来重物倒地声。两人对视一眼,快步上前却见晏芙蕖瘫在满地碎瓷中,腕间守宫砂镯子碎成两截。章嬷嬷正捧着染血的白绫哭嚎:“老夫人贞烈啊——“

晏菡茱突然拽住戚氏后退半步。她看得真切,那白绫边缘还沾着未干的墨迹,分明是现写的“贞烈流芳“。窗外北风卷着雪粒子扑进来,将孝幡吹得猎猎作响。

当夜,永昌伯府后园。晏菡茱倚着温泉池壁,看沈钧钰笨手笨脚地给菜苗覆土。水汽氤氲中,她忽然想起前世晏芙蕖枯坐祠堂的模样——那时纪老夫人还活着,天天逼她喝助孕的苦药。

“发什么呆?”沈钧钰抹了把汗,泥手印在锦袍上格外滑稽,“明日陪我去京郊看水车?工部新制的龙骨车。”

晏菡茱突然掬水泼他:“先把这袍子洗了!”笑声惊起檐下宿鸟,振翅掠过纪家方向的白灯笼,消失在浓浓夜色里。

腊月寒风卷着药香扑进暖阁,晏芙蕖倚着金丝软枕,听见外头脚步声便往唇上多抹了层白粉。戚氏掀帘子进来时,正撞见她攥着染血的帕子咳嗽。

“快躺着!”戚氏虚扶一把,指尖刚触到被角就缩回来,“双身子的人还逞强。”

晏菡茱立在熏笼旁,瞧着炭火将晏芙蕖腕上的翡翠镯子映得发绿。她忽然轻笑:“姐姐这胎倒是安稳,上回小产时。“

“菡茱!”戚氏瞪她一眼,转头换上笑脸,“侯爷拨了八个护院跟着镖队,定能把老夫人全须全尾接回来。”

晏芙蕖垂眸拭泪,帕子底下嘴角却翘着:“让父亲费心了,等将军回来。“话到半截突然干呕,慌得芒种端来铜盆。戚氏趁机后退半步,生怕沾了晦气。

章嬷嬷端着药进来时,晏菡茱正巧掀开食盒:“姐姐尝尝这血燕,最是补气。”瓷盅里燕窝炖得晶莹,底下却沉着几根碎草茎。

外头忽然传来马嘶声。管家隔着帘子禀报:“赎金车马已出城。”晏芙蕖挣扎着要下榻:“我得去送送。“被戚氏按回榻上那刻,她瞥见章嬷嬷的蓝布包袱里露出半截白绫。

靖安侯府的书房暗格里,沈钧钰就着烛火烧掉密信。窗纸映出妻子晏菡茱的身影,她正往马车暗格塞进个油纸包。

“侯爷,郑家那纨绔。“亲随话未说完,沈钧钰突然抬手。檐上传来瓦片轻响,黑影掠过时带落积雪。

三更天的魏府后巷,魏奉晖搂着美妾钻进马车。车辕转动那刻,道袍一角闪过巷尾。玄冥子摸着腰间玉牌冷笑,牌上“郑“字沾着血渍。

郑源此刻正缩在当铺里,将祖传玉佩拍在柜上:“兑现银!”掌柜的眯眼瞧他:“郑公子也信那个游方道士?”

“关你屁事!”郑源抓起钱袋夺门而出。寒风灌进衣领,他想起昨日在隆昌寺见到的场景——玄冥子的药童正往功德箱塞银票,箱底赫然刻着靖安侯府徽记。

晏菡茱的马车停在绸缎庄前时,郑源佯装醉汉撞上车辕。护卫揪住他衣领那刻,密信滑进车底暗格。车帘微动,晏菡茱的指尖在窗框叩了三下。

“夫人,买点蜜饯吧?”小贩举着糖葫芦凑近车窗。晏菡茱扔出块碎银,糖葫芦杆子底下悄然递进张字条。

沈钧钰在书房展开字条时,烛火正照见“玄冥子与太后“五个字。他忽然将纸条凑近灯芯,火苗蹿起瞬间,窗外传来夜枭啼叫。

章嬷嬷此刻正在山路上数赎金箱子。第二十口箱子滚落山崖时,她摸出白绫系在枯树上。远处传来马蹄声,老嬷嬷浑浊的眼珠映出纪老夫人花白的头发。

“老夫人受苦了。”章嬷嬷笑着迎上去,白绫在背后绞成死结。山风卷起她袖中药粉,飘向纪老夫人惊愕的脸。

晏菡茱捏着信纸的手指微微发颤,火漆印上歪歪扭扭的“郑“字在烛火下泛着诡异的光。她掀开车帘望了望永昌伯府的匾额,突然扬声道:“调头!回侯府!”

沈钧钰刚迈进二门,就见管家捧着鎏金铜盆疾步走来:“世子爷,夫人让您即刻去惊鸿院。”

廊下的冰凌子被北风刮得簌簌作响,晏菡茱正倚着暖阁的窗棂出神。沈钧钰解下沾雪的狐裘,瞥见案几上摊开的信笺:“郑源?”

“马车轱辘缝里塞的。”晏菡茱用银簪挑亮烛芯,“约你明日城外十五里相见,说是要事相求。”

沈钧钰就着烛光细看,信纸边角沾着星点药渍:“这字迹。”他突然抽出书架上《盐铁论》,翻出夹在其中的诗稿,“果然!去年重阳诗会他醉后写的打油诗,笔锋走势一模一样。”

晏菡茱凑过来看,信中提到玄冥子三个字时墨迹格外浓重:“这道士前日还在城南药铺采购硫磺,我让王掌柜留意着。”她指尖划过“魏奉晖“三字,“工部魏侍郎的隐疾,倒成了他们拿捏的把柄。”

窗外传来更夫梆子声,沈钧钰突然握住她冰凉的手:“明日休沐,咱们去西山赏雪可好?听说,玉泉山新开了梅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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