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铃——”
几乎是刚步入园中，铃声和衣角拂动声同时响起。
清脆的铃声中，陌客皱了眉。
他很厌恶牡丹，倘若是出现在自己的院子里，他一定会将这些臃肿的花朵砸个粉碎。
奈何这里是阅芳浦，是陌客老板的爱园，单看枝条上细密的护花铃，就知道那位关内道首屈一指的大商人是以如何柔软的怜爱之心打理这些花朵，由不得陌客放肆。
所以陌客只能尽力躲避这些他惹不起的花朵。将原本抱着的木箱改为提着，空出一只手收起衣摆，避开密集的植株，继续穿行于花丛中。
这并不是轻松的动作，无论是单手提起沉重的木箱，还是避开那些几乎无处不在的金铃。
毕竟陌客已经不年轻了。
白发在他的鬓边丝丝缕缕地蔓延，曾经挺拔的腰背也逐渐有些佝偻，身形日益笨重，力气小了许多，早提不动一些重物。
这本来无伤大雅。
他在商行工作了许多年，得到的薪酬和待遇都十分可观，论起社会地位，早已经不逊色于丹州地衡司的一些执事。
商行会派遣固定的助手，这些年轻人总是争着为这位大管事效劳；离开商行回到陌客自己的宅院后，又无处不有温婉的女佣随侍……
提不提得动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是被人服侍簇拥的，又怎么会要用自己的手去亲自提些什么呢？
只要他在大老板的花圃之外。
可是他到底还是要到花圃里来的。
就像今天。
除非……
陌客还未将那个念头明晰，旁边繁盛到及肩的花丛中，就站起了一个身影。
“陌大管事，许久不见。”
陌客眉头皱得更紧了。
“窈娘。”
被称为窈娘的黑发女子有着称得上美艳的外貌，她显然也知道这一点，细心雕琢了自己的美。
那头浓密的乌发被盘成花髻，偏还自雪白颈后垂下一缕，拨至胸前，散发着淡淡的时令花香。一身退红色旗袍泛着浅浅的珠光，勾勒出美好的身形，将风情与韵致糅杂酿造后一同奉上，还要点缀以青春和颓靡。
于是矛盾的花神自翠叶中站起，恍惚是牡丹丛中最盛的一朵。
只是陌客知道，这朵鲜花最是毒辣，那双碧绿的眼不是澄澈的春水，而是毒性凛冽的秘药。
光丹州一处，倒在窈娘手下的不入流小世家，便不止一个。
即使不入流，那也是贵胄。
只是……窈娘不是早早去了延州府？如今为何又在此处现身？
陌客如此想了，也就问出了口。
“你为何在此？现在可不是年度总结的时候。”
你也不是按时汇报的人。
“那谁知道呢？”
窈娘显然很清楚陌客的言外之意，却只抬了抬手上与旗袍同色的纱制牡丹团扇，遮住面上的假笑。
“也许妾身只是思念这丹州的牡丹，想着回来观赏一番，聊解相思之情？”
金线绣制的牡丹在午后的日光下漾着称得上华丽的光晕，扇面后洒下的笑声却轻而脆，胜过牡丹花枝上重金打制的护花铃。另一只手却作势轻抚身边的牡丹，氤氲着一汪娇嫩浅红的指尖虚虚悬在花朵之上，与花瓣的艳色相互映衬。
“您知道的，与您不同，妾身可是实打实的丹州人啊……”
倘若不看盘在她腕上那条纤细翠绿、正对着花朵吐信的小蛇的话，她倒的确像是恬静的思花人了。
陌客沉默了一会儿，再开口时声音沉而冷。
“无人相信的废话，何必说呢？”
窈娘像是被这话逗乐了，连笑声都真切了些，本想说些什么，想了想又停住，只摇头不语。
窈娘不说话，陌客的问话却也没有空砸在地上。
“无人回答的问题，何必问呢？”
陌客的心沉了下去。
“敬欢，”他回头，看见了从假山后绕出的檀衣青年，“你也在看了四年泾水之后，分外思念丹州牡丹吗？”
敬欢没有应答。
他面容冷肃，动作却轻柔，不发一言地上前，伸出一只骨节分明却疤痕累累的手，轻轻拢住了窈娘悬在花朵上微凉的指尖。
那条小青蛇似乎很熟悉敬欢的气息，熟稔地爬上青年麦色的皮肤，在两人交握的手腕上蜿蜒，像是一根漂亮的丝带。
有人自屋檐上垂下一只手挥舞，金色的衣袖晃成一片明亮的光斑：“怎么可能啊！”
金衣少年有一头乱糟糟的褐色短发和一双下垂眼，看起来像是个快乐小狗。
此刻那双纯澈的眼里全是嗑到了的快活。
“你光看着就知道，敬欢思念的是丹州开出去的【牡丹】，而非丹州牡丹啊！”
“陵游，闭嘴。”
敬欢被揶揄了也不抬头，只专心将窈娘的手捂进掌心。
“你这就不太讲理了吧！”陵游大声叭叭，“一边给人塞狗粮，一边让人闭嘴！”
“我要用鼻孔吃吗？！”
在这一片颇有些欢悦的闹腾中，陌客的心却越发沉了下去。
关内道第一商行青珏商行，在大老板的意愿之外，有相当严密的人事制度。
青珏商行有“三君四侯六花八品”一共二十一个总管事，分区划地，交叉协管。
在重大决策上，若无大老板的直接指令，就需要至少同等级十四位管事共同决定。
但如果有大老板的指令，就只需要三位管事共同见证。
而此刻……
延州府总管事——【蛇牡丹】窈娘。
泾州府总管事——【当路君】敬欢。
丰州府总管事——【游龙金秤】陵游。
已然到场。
更致命的是，除了作为丹州府总管事的陌客自己，其余三位管事，都是由大老板青致亲自培养的嫡系。
并且……
都是丹州人。
联想起那个猜测，陌客登时满背的冷汗。
在这冷汗涔涔中，陌客看见窈娘抬头瞥了自己一眼，抬了抬下巴，柔媚的眼波里又是戏谑，又是冷漠。
不友善，却称得上直白。
直白地示意陌客抬头。
陌客木木地顺着窈娘的视线看去。
原本堆叠为假山的石块向两边平移开来，露出中间一条曲径。
陌客喉结动了动，试图吞咽些什么来缓解情绪。
他作为常驻丹州的管事，虽然因为个人原因来阅芳浦的次数不多，也称得上熟悉。
却从未见过这么一条道路！
窈娘早将陌客的震悚尽收眼底，讥讽地哼了一声，反手牵过敬欢的手，朝曲径走去。
敬欢身量高大，任由窈娘牵着前行，却在经过陵游躺着的屋檐时抬手一扯——
然后在陵游的吱哇乱叫中将他夹在腋下，带进小径去了。
只留下一句似是警告似是挑衅的话。
“你我都知道，拖延没有用，对吧，【采芝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