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在那张宽大的龙床上。
床幔是明黄色的,绣着九龙戏珠的图案,华贵而冰冷。
可当她坐上去的那一刻,这满室的清冷,仿佛瞬间就被她身上那点温暖的气息给融化了。
他没有起身,而是单膝跪在床沿,维持着一个半抱着她的姿态,视线一寸也不肯离开她的脸。
“兰儿……”
他终于又叫出了这个名字。
不是在梦里,不是在心里,而是真真切切地,对着她叫了出来。
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失而复得的颤抖。
舒穆禄兰璎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一颗地滚落下来。
她伸出手,轻轻抚上他陌生的、却又无比熟悉的脸。
这张脸上已经有了细密的皱纹,眼角眉梢都带着岁月和权势浸染出的威严。
可他的眼神,还是她记忆里那个老表哥的眼神。
深情的,偏执的,笨拙的。
“表哥……”她哽咽着,声音轻得像羽毛,“我好想你。”
一句话,让胤禛这个四十多岁的、铁石心肠的帝王,瞬间红了眼眶。
他俯下身,把头深深地埋在她的肩窝里,像一个迷路了很久很久,终于找到家的孩子。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用力地抱着她,那力道,像是要把她揉碎了,嵌进自己的血肉里。
两世的相思,两世的别离,都在这个无声的拥抱里,找到了归宿。
养心殿内,岁月静好。
养心殿外,已是人仰马翻。
苏培盛提着一颗随时可能掉脑袋的心,站在殿门外,活像一尊门神。
他已经下了死命令,任何人不得靠近养心殿百步之内,违令者,杀无赦。
他心里清楚,这只是权宜之计。
这场由皇帝亲手掀起的滔天巨浪,才刚刚开始。
……
紫禁城里没有秘密。
或者说,这里的秘密分两种。一种是能烂在肚子里带进棺材的,另一种,是长了翅膀的。
皇上在西二长街上,当着一街奴才的面,抱起了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舒穆禄常在,一路抱回了养心殿——这显然属于长了翅膀的那一种。
这翅膀扇起的第一股风,就灌进了景仁宫。
彼时,皇后乌拉那拉·宜修正在殿里抄佛经,企图用这种方式来压下因甄嬛回宫而引发的心火。一旁的剪秋,正小心翼翼地给她换上一盏新烹的玫瑰香露。
一个小太监连滚带爬地扑进来,话都说不利索:“娘……娘娘!不好了!出大事了!”
宜修的眉头皱了起来,手里的狼毫笔在纸上洇开一个墨点,像只丑陋的黑虫。她最烦奴才们这副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慌什么,”她眼皮都懒得抬,“天塌下来了?”
那小太监哆嗦着,声音都变了调:“回……回娘娘,天是没塌,可……可皇上他……”
剪秋见状,上前一步,低声呵斥道:“有话快说!再结结巴巴的,仔细你的皮!”
小太监被这么一吓,竹筒倒豆子似的把话全说了出来:“皇上……皇上在西二长街,把、把钟粹宫的舒穆禄常在给……抱起来了!一路抱回了养心殿!现在人就在养心殿里头呢!”
“哐当——”
剪秋手里的白玉茶碗失手落下,摔在金砖地上,四分五裂。香露溅湿了皇后的裙角,但没人顾得上了。
宜修拿笔的手僵在了半空。
她缓缓地,一寸一寸地抬起头,眼睛里满是难以置信。
“你……说什么?”
小太监吓得又跪了下去,把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这下,宜修听清楚了。
抱……起来了?
抱……回了养心殿?
这两个词,像两把淬了毒的锥子,狠狠扎进她的心里。她感觉自己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有根弦,啪地就断了。
一阵天旋地转。
“剪秋!剪秋啊,本宫的头好疼啊!”
宜修扶着额头,只觉得太阳穴一抽一抽地疼,像是有人拿着小锤子在里头叮当乱敲。她挥了挥手,让剪秋把她扶到窗边的罗汉床上坐下
剪秋也顾不上收拾地上的烂摊子了,赶紧上前扶住她,急声道:“娘娘!娘娘您撑住啊!”
宜修靠在剪秋身上,大口地喘着气。
大胖橘你个贱人! 她在心里尖叫。
这个念头是如此强烈,以至于她差点脱口而出。
一个甄嬛!一个她花了多少心力才赶出宫去的甄嬛,好不容易盼着她失宠,结果呢?转眼就成了什么狗屁熹妃,风风光光地回来了!
这口气还没喘匀,又来一个舒穆禄氏!
她想起了那个女人,那个永远活在皇帝心里、她斗了一辈子也没能赢过的嫡姐,纯元皇后,乌拉那拉·柔则。
剪秋见她神色不对,连忙道:“娘娘,您别动气。那舒穆禄常在,是去年选秀进宫的,家世寻常,长得……长得也并不像先皇后。”
“不像?”宜修冷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点神经质的癫狂,“不像他会这么失心疯?这宫里头,能让他这么不要体面的,除了姓乌拉那拉的,就是长得像姓乌拉那拉的!甄嬛那个贱人是这样,如今又来一个!”
她捂着脑袋,感觉头疼得更厉害了,像是要裂开一样。
“剪秋!剪秋啊,本宫的头真的好疼啊!”她闭着眼,声音里带上了哭腔,像个受了天大委屈却无处诉说的孩子。
平日里端庄威严的国母形象,此刻碎了一地。
她宜修,身为中宫皇后,正儿八经的嫡妻,这么多年,可曾有过这等待遇?皇帝对她,从来都是相敬如“冰”!
你那么多情,那么多新鲜花样,怎么就不能分给我一点点?哪怕只有一点点!
嫉妒的毒火烧得她五脏六腑都疼。
剪秋看着心疼,一边替她揉着额角,一边劝道:“娘娘,您息怒,为这种事气坏了身子不值当。皇上只是一时新鲜罢了。那舒穆禄氏位份低微,家世也拿不出手,掀不起什么大浪的。”
宜修缓缓睁开眼,眼里的脆弱和癫狂慢慢褪去,重新聚拢起一丝精光。
对。
剪秋说得对。
她不能慌。慌,就输了。
她毕竟是皇后。是在这深宫里厮杀了半辈子,踩着姐姐的尸骨才上位的胜利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