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清羽立于冥音身旁，眉目间尽是怒意未消。冥音垂首望向她，那双眸中既有敬畏，亦有难掩的惊惧——眼前之人，非人非神，已臻超脱之境，令人不敢逼视。苏清羽缓缓环顾四野，道：“此地，便是中界么？”
李怀山与叶秋伫立在后，目光投向那空旷如原、广袤如野的幽土。千百缕幽魂自他们身侧悄然而过，身影若雾，目光空茫，仿若早已遗忘了生前的一切。
“正是。”冥音低声应道，“此乃游魂归息之所。凡心愿未了、魂魄残缺者，多滞于此地，徘徊不去。”
裴世勋趋前，执起苏清羽的手，柔声道：“她若不在黄泉之地，必藏于此界。放心，我们终会将她寻回。”
冥音随即转向李怀山与叶秋：“你们可曾留有她身上之物？”
少顷，叶秋从怀中取出一个布袋，轻启其口，内藏几缕柔发。她双手奉上，轻声道：“这是她年幼时剪下的发丝，今世仅此一物。”
冥音颔首接过，缓步行至一条澄澈如镜的忘川河旁。那河水非水，而是千万魂影汇聚成流，流动无声，映出一世又一世的虚影。
她屈膝坐下，将发丝置于一只玉碗之中，口中喃喃念咒。片刻后，碗内泛起蓝芒，丝丝魂力随之旋转，如水波荡漾，涟漪之中，一道女子虚影渐次浮现。
苏清羽眸光一震，眼中透出微微亮意。是她。美琳的魂魄，果真在此。
渐渐地，美琳的身影在灵河之畔缓缓凝聚，如云似雾，渐趋清晰。她立于众人之前，眸中空茫，似陷梦魇，神情恍惚。她凝视着苏清羽，唇角露出一丝熟悉的笑意，却未吐出只言片语。
冥音轻喃：“奇也……她的魂魄似是不全。”
苏清羽凝神细看，眸光一凛，伸手指向美琳双肩：“她的翎羽，断了一角。”
冥音循着她的指引望去，亦倒吸一口凉气：“竟有人将她魂体割裂，她如今困于此界，不能自归。若不设法补全，只怕魂飞魄散，神识俱灭。”
苏清羽面色冷沉，转身厉声道：“是谁？我要将他剁成肉泥，碎尸万段。”
冥音却望向远方天际，神情微变，眼中泛起一丝迟疑：“你说的是他吗？……他已经死了。”
正言间，远处荒原之中，萧子衡悠悠醒转。四野一片死寂，空旷无垠，群魂游走于风沙之中，目光呆滞，口唇翕动，却无一人能发声。
他垂眸看向自身，手掌半透明，形体虚幻，赫然已非生者。
忽然，一道火红人影破空而至，脚步未停，便一脚将他踹入尘沙之中。
尚未喘息，那女子冷冽的嗓音如刀锋穿心：“说！那片羽翼何在？你从她身上夺去的，藏到哪里去了？”
萧子衡茫然抬头，望向那双怒火滔天的眼眸。那是她……苏清羽。他几乎不敢相信，竟在此处重逢。
她拽住他衣襟，生生将他拖至众人面前。随手一抛，他跌倒在地，翻滚几圈，抬首一望——那曾在他梦中反复出现的女子，正静静伫立，望向虚空，无喜无悲。
他踉跄起身，双眸发亮，情绪翻涌，伸出手，欲将她拥入怀中——
苏清羽一把攥住萧子衡的手臂，眼中不带一丝温情，连正眼也懒得施舍，抬手便将他再度掼翻在地。
“从今往后，你不配再碰她分毫。”她声如寒霜，语气冰冷刺骨，“我未将你撕成碎片，洒入九天风里，只因你尚有一丝可怜之举。若你还剩下半点人性，就该把你从她身上夺走的东西还回来。”
萧子衡剧烈咳嗽，胸膛起伏，半跪着抬头，只见他脖颈之上，有一道狰狞血痕，犹如刀割，仍未愈合。
“救她？”他喃喃道，“她……她出事了吗？”说罢便欲朝美琳爬去，却被裴世勋一脚踢开，跌得翻滚几丈，狼狈不堪。
冥音这才开口：“她魂体残缺，若不及时修补，只怕神识溃散，永沉幽冥。”她望向苏清羽，语气郑重，“若有人能救她，唯有你。但若能寻回那缺失的那一部分，胜算更高。”
苏清羽点了点头，目光灼灼，如焰般炽烈，仿佛身上燃着怒火。她一步步走近萧子衡，冷声道：“你逃不了。”
萧子衡苦笑一声，目光黯然。他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瓶，低声道：“它一直在我身边……当初那些谋士劝我将它炼作续命丹，可我……已无心苟活。”
他缓缓揭开瓶盖，瓶中飞出一缕莹白光芒，那是魔族羽翼所化的残片，宛如初雪落入夜空，轻盈地飞向美琳。
那一缕光落在她破损的翅膀上，原本灰败的灵魂顿时泛起光泽。她深深吸了一口气，面色泛起红润，鬓边发丝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那对曾被撕裂、断碎、几乎不复存在的翅膀，竟在此刻缓缓舒展，羽翼颤动，宛若新生。
美琳缓缓睁开双眸，眼前是父母的身影，还有那熟悉的姐姐。刹那间，她嘴角浮起一丝笑意，泪珠却止不住滚落。
李怀山与叶秋奔至身前，将她紧紧拥入怀中，喃喃低语，安抚着她受惊的心魂。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美琳抽泣着低声说道。
李怀山轻轻吻了女儿的额头，眼神温柔如水：“你可把我们吓得不轻。但没关系，你是我们的女儿。你为族人而战，我们为你感到无比骄傲。你娘和我……都为你自豪。”
苏清羽上前，重重地抱了妹妹一把，又用指尖在她额间轻轻敲了一下：“下次再遇上什么难缠的角色，别忘了喊我一声。我会亲手把他们埋在你脚下。”
话音未落，她面色一冷，缓缓转身，望向一旁仍目光灼灼、神情怅然的萧子衡。
那男子动了动嘴唇，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千言万语堵在胸口，竟不知从何说起。
苏清羽伸了个懒腰，随即脖子一歪，似笑非笑：“你说吧，剥皮千次好，还是烤成焦炭合适？别怕，我出手向来很稳。”
眼神中没有丝毫怜悯，仿佛审判者般平静。
美琳走上前，轻轻拉住姐姐的手，目光柔和如昔：“不必为他浪费力气，他不值得。”
她迈步向前，站定于那个曾对她誓言山盟的男人面前。
“你负我太深，连我的翅膀都不肯放过。”语气平静如风，似是道尽前尘旧事，一缕火光自她掌中升腾，直冲而出，重重打在他胸口。
萧子衡重重跪倒在地，那火焰并未灼伤皮肉，却仿佛撕裂了他的魂魄。他浑身颤抖，强撑着坐起，语声微颤：“你做什么我都认，只是……只求你，给我一个原谅……”
美琳不语，只是轻轻展翅，飞上半空，那双曾受伤的羽翼在光芒中徐徐展开，宛如晨曦破云，光彩耀目。
萧子衡跪伏在地，仰望着她，目光痴迷，如见神明。沉默在他们之间拉出一道无形的绳索，越拉越紧，仿佛下一息便要断裂。
“不。”她的声音终于落下，清冷如霜，“你不配。”
她顿了一下，轻声道：“我想我更该原谅的，是自己。如今，我已放过你。”
她看着他，嘴角带笑，却无半点情意。那是一种超脱的、已然看淡一切的神情。既无恨意，也无怨意，只因他，早已不值得她再动情绪。
萧子衡胸口一窒，心中空落如荒，他知道，那曾倾心于他的女子，如今已彻底远去，再也不是他的了。
他忽地高声吼道：“我夺了你的翅膀，我欲将你族人屠尽！你为何不恨我？你怎能忘记！”
美琳平静点头，道：“你罪当死，我亦明白。但这一切……我也有责。”
她转头看向苏清羽，眼中满是愧意：“姐姐，我曾年少轻狂，以为情之一字可托终生。却不知，将自身交付于错的人，便是万劫不复。我不配为族之主。”
苏清羽望着她，轻叹一声，道：“你已经明白，又何须我来赐罚？”
美琳缓缓点头，语气坚定如铁：“我愿历尽轮回，不再为魔族之主，只为一个凡人。去那被我连累之人所葬之地，寻他们魂魄，为他们赎命。一世也罢，百世也罢，待偿还尽债，我再归家。”
苏清羽静静立于原地，眸光凝在美琳的脸上，良久未语。那份眼中不容置疑的坚毅，早已不是从前那个懵懂少女所能拥有的。她想开口，却终是没说出口。世事如棋，每一步都要自己走完。她明白，美琳已选定了她的归途。
“既如此，”苏清羽缓缓点头，声音低而沉，“我尊重你的抉择，也认同你自裁之罚。”
李怀山与叶秋相视一眼，皆含泪微笑。李怀山上前一步，将女儿揽入怀中，轻声道：“去吧，带着我们的祝福。无论你在哪一世，我们都会守着你。”
冥音轻挥衣袖，道：“入冥之后，便可转生。你可随意选择形貌与身份。但前世记忆将封印沉眠，待一世终了，方可自主觉醒，或继续流转。”
忽见河面升起雾气，一艘黑漆小舟自忘川河中悄然而至，舟中立一披斗篷之影，身形佝偻，面目难辨，却庄重肃穆。它朝冥音与苏清羽一礼，伸出一只瘦若枯枝的手，静静向美琳示意登船。
忽然，身后传来一声凄厉怒吼：“不！！！”
苏清羽侧头望去，眉梢微挑。
“美琳！带我一道！带我一道走！”萧子衡狂奔而来，泪流满面，声嘶力竭。苏清羽抬手一挥，一道光墙轰然立起，将他隔绝于忘川河之外。他狠狠撞上那道无形之墙，摔倒在地，仍不甘放弃，拼命拍打着墙，“美琳！求你！我爱你！”
美琳回眸，看向姐姐，神色温婉，却带着哀求之意：“姐姐，我知这话不合规矩……但，莫要取他性命。”
“你打算如何处置他？”苏清羽望向妹妹，语气冰冷，似随手裁决生死，“依我看，将他打入幽狱，永世不得超生，才算公平。”
美琳轻轻摇头，神色澄澈如水：“他这一生，所求不过是权柄与长生。他最怕的，不是被囚，不是死亡，而是得偿所愿之后，发现一切皆空。”
她凝视着苏清羽，语声如风吹霜叶：“我想看看，他若真的得了永生，会不会被自己的贪婪与孤独生吞活剥。”
苏清羽沉吟片刻，终是点头：“你可会后悔？”
美琳摇头一笑，目中仍带着未褪的伤意，却无丝毫迟疑：“心，仍痛。但我不悔。”
她上前拥抱苏清羽，轻声道：“多谢你，姐姐。”
言罢，她转身望向那仍在苦苦挣扎的男子，点头示意。苏清羽收掌之间，那道墙应声而散。
萧子衡扑将上前，手掌血迹斑斑，双眸赤红如火，尚未来得及靠近，便双膝一软，跪倒于泥地之中，寸步难行。
苏清羽瞥了裴世勋一眼，后者笑而不语，似是心领神会。
美琳看着那曾让她心碎的男子，眼神如秋水般清冷：“我该走了，去向那些因我而死之人谢罪。你也该如此。”
“让我与你同去吧！”萧子衡伏地哀求，声泪俱下。
“不可。”美琳轻摇其首，“你应依着你向往的一切去活，去承受那份你求来的代价。”
苏清羽走上前来，指尖轻轻一弹，一粒金辉流转的种子破空而出，没入萧子衡眉心。
须臾之间，他原本虚无缥缈的魂魄开始凝结、化形，血肉复生，脉息苏醒。
他，活了过来。
“你如今拥有长生之身，不老不死。”美琳神色平静地道，“你可以借此弥补你过往的过错，去守护那些你曾忽视、甚至践踏的人。你若能成为一位仁君，庇佑黎庶，使百姓免于苦难，也算没白得了这一身不灭之体。因为我——我将化作凡人，于茫茫界域中轮回转世。若你再造杀孽，世上那被你所害之人，或许便是我。”
“我不要不朽！”萧子衡失声喊道，声音凄厉如裂帛，“我不在乎长生不死，我只想与你同在！”
美琳凝望着他，缓缓开口：“你可还记得，战场之上，我与你说的最后一句话？”
“最悲哀的诀别，不在于生死……”萧子衡低声重复，神情呆滞，声音渐渐颤抖。他无法理解，生死既是终结，怎会不悲？
美琳淡然一笑，那笑容中带着释然与哀愁：“那么，你该明白我的答案了。”
她不再回头。
叶秋走至她身边，握住她的手。李怀山亦伸手牵起女儿，夫妻二人伴她一同踏向那河上小舟，在她额前轻轻一吻，如同送别初生的婴孩，又似送别一位即将远行的旅人。
萧子衡身形伏地，目送那只舟缓缓驶离岸边。他张口欲唤，却尚未发声，便被苏清羽抓起一把黄泥，硬生生塞入口中。
“别再胡言。”她冷冷道，“妹妹不杀你，是她仁厚。但我可从未说过，要饶你一分。”
那船已离岸，波光粼粼，渐渐远去。萧子衡咳出泥土，泪水与涕泗交杂，痛苦地低声哀求：“求你……让我随她而去……我爱她……”
冥界忽而震颤，仿若惊雷轰鸣，天威激荡。
苏清羽怒喝：“你何时曾真心对她示爱？她护你、信你，甘愿舍下羽翼赠你！你又以何物回报？是背叛，是践踏，是将她的翅膀撕碎、扔进尘泥！”
萧子衡浑身轻颤，目光却始终未曾离开那逐渐远去的扁舟。他哽咽道：“我……我会变的。我会让她看见，我曾真心爱过她。”他说这话时，眼神坚决，望向苏清羽，如朝圣般恳求，“请赐我一线生机，让我随她同入轮回，我愿与她共度百世，只求能再与她为伴。”
苏清羽望着他，语声淡淡，却字字如针：“你要她如何看见？一个从未看清她的人，又如何让她知你之情？你从未真正看见她，那个甘愿倾尽所有，只为爱你一人的女子。你曾推开她，如今她即在你眼前，你又真能珍惜么？”
萧子衡面如死灰，低声道：“我为她舍弃江山，舍弃百姓……只为再见她一面……求你……”
苏清羽冷笑，笑意中毫无温情：“你以为自己舍弃的东西，便足以换她归来？你用权衡的心去看她，早已失了做人的资格。”
她的话似瓢泼大雨般落下，溅满他面颊、鼻口，几欲将他溺毙。他蜷在地上，几不可闻地道：“……我可以弥补，我愿承受……”
苏清羽转身望向远方，只见那只载着美琳的小舟已成点影，仿佛天地之间的一粒微尘。她低声道：“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是百年身。”
她收回目光，俯身望他，语气凛然：“从今往后，你将永行人世，化身护界之使，镇压人魔之战火。你将以不死之躯看尽众生别离，亲眼目送你所珍之人，一一远去。你，将注定孤行于世，直至万劫终了。”
话音未落，她指尖轻弹，一道神光倏然升腾，将他卷入虚空，顷刻间消失无踪。
苏清羽缓缓抬首，凝视着那片苍茫天际，低声呢喃：“美琳……愿有一日，你能含笑而归，伤痕尽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