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市委的舆情问询函送达县委办时,董远方正在研究灌溉水渠规划图。
刘少强抱着文件冲进办公室,纸页间还带着打印机的余温:
“书记,舆情通报已经按要求拟好了!”
窗外的雪粒子敲打着玻璃,与打印机重新启动的嗡鸣声交织成紧张的节奏。
通报内容简明扼要:投资方承诺的三个亿一个月内未到账,而道口县凭借协议条款,合法留存两千万作为扶贫资金。
这份声明像把锋利的手术刀,瞬间划开网络谣言的脓包。
当网友们得知这个财政年收入仅一两个亿的小县城,竟靠一场签约净赚两千万时,论坛上的风向瞬间逆转。
“这是神仙操作吧!”
“两千万够建多少座希望小学了” 的评论刷满屏幕。
那些曾被煽动的谩骂声,在铁一般的事实面前消失得无影无踪。
董远方却连舆情平息的新闻都没点开看。
省委考察团前脚刚走,他把注意力又放到了道口县300公里灌溉水渠的疏通和修缮项目。
接下来,无论是土地流转,还是实行家庭农场,水利设施是推行农业标准化的基础。
张大年握着方向盘,后视镜里映出刘少强抱着文件袋打盹的模样,董远方的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击,忽然开口:“老寨乡。”
帕萨特拐上通往老寨乡的土路时,扬起漫天黄尘。
这是条少有人走的颠簸小道,路旁的杨树歪歪扭扭地生长着,像是被遗忘的卫士。
董远方推开车门,冷风裹着泥土的气息扑面而来。
他扯了扯衣领,径直走向田埂,裤脚很快沾满泥浆。
刘少强小跑着跟上,手里的图纸铺开,讲道:
“书记,老寨乡灌溉渠年久失修,上次暴雨冲垮了三处堤坝……”
“不用念了。”
董远方蹲下身,指尖抠起一块干裂的土块碾成粉末。
“水利是农业的命脉,标准化种植没有水渠支撑就是空谈。”
远处传来几声犬吠,几个正在翻整土地的村民直起腰,望着这群突然出现的陌生人。
董远方起身走向他们,沾满泥土的皮鞋踩出 “咯吱” 声响 —— 对他来说,只有这样不打招呼的走访,才能听见土地真实的声音。
枯黄的野草在寒风中瑟缩,董远方踩着田埂上冻硬的泥土,裤脚沾满斑驳的泥点成片的冬小麦蔫头耷脑,像是营养不良的孩童。
他走近正在给麦苗浇水的老乡,脸上堆起笑意:
“老乡,听说去年你们村这边的成片的基本农田,批下了一条灌溉水渠,我们刚才绕着村,走了一圈,没有找到呀?”
老乡直起佝偻的腰,肩上的扁担压得竹筐里的水桶晃荡。
他眯起眼睛,浑浊的目光在董远方和刘少强身上来回打量:
“年轻人,不是本地的吧?”
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呼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凝成霜花。
董远方连忙点头,睫毛上沾着的霜粒轻轻颤动,眼神里盛满期待。
老乡抬手朝远处一指,袖口露出补丁摞补丁的内衬:
“你们没从我们乡里路过?那边修了条水渠,又宽又深,特别漂亮。”
他说话时目光闪躲,盯着远处光秃秃的树梢,手中的烟袋锅子无意识地敲打着鞋底。
董远方瞬间明白了话外之意,喉结滚动着咽下苦涩。
他转头嘱咐刘少强:
“带上相机,把那条水渠好好拍拍,这可是老寨乡一条美丽的风景线。”
声音里带着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嘲讽,寒风卷着他的话,消散在空旷的田野间。
汽车颠簸着驶向隔壁的小桑乡,车窗玻璃上的裂痕将冬日的阳光切割成碎片。
当董远方看到那截孤零零的水渠时,心脏猛地抽痛。
两三百米的水泥渠横亘在麦田中央,两端突兀地截断在粗壮的杨树前,裸露的树根盘虬错节,像是张牙舞爪的怪物。
“大婶,我看这个水渠是刚修的,怎么就只修一截?”
董远方三步并作两步赶上前,黑色皮鞋踩碎路边的薄冰。
正在捡拾柴火的大婶停下动作,枯枝在她布满老茧的手中发出脆响:
“没见两边有树?那是人家林业局管的,树不让砍,渠怎么修?”
“拉倒吧!”
扛着锄头路过的大叔突然插话,铁锄撞击地面溅起火星。
“村里、乡里和林业局,都是穿一条裤子的,修一段做做样子罢了。”
这话像把重锤,砸得董远方太阳穴突突直跳,他握紧的拳头在寒风中微微发抖。
大婶突然眯起眼睛,浑浊的眼珠转了转:
“你看着有些眼熟,好像在电视上见过,你是那个……”
刘少强眼疾手快地挡在董远方身前,脸上堆满职业性的微笑:
“大婶,我们也是路过,看到两排树中间夹了段水渠,感觉好奇,过来问问。”
返程的车上,暖气开得很足,董远方却觉得浑身发冷。
他紧闭双眼,眉头拧成死结,双手抱在胸前,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车窗外的村庄、田野飞速倒退,而他脑海中不断回放着那截残缺的水渠,还有老乡们欲言又止的眼神。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这口气里,有失望,有愤怒。
这一年来,大会小会上,自己讲的最多的就是民生工程和脱贫,很多民生工程自己都去视察过,查处过问题也本着治病救人的态度,以整改为主。
300公里灌溉项目,是唯一一个自己没来看的,竟然抱着侥幸心理,搞形式主义,也不是害死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