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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续三日的跋涉,雪儿始终远远坠在队尾,连用饭饮水都刻意避开人群。直到第三天日落黄昏,真定府灰蒙蒙的城墙已遥遥在望,却见假“牛铁柱”突然扬鞭转向,领着车队往城外一处深宅大院驶去。

魏镖师猛地勒住缰绳,马匹人立而起,“镖头!”他声音里透着焦躁,“衙门仓库在城里,这方向不对啊!”

假镖头缓缓勒马回身,那双鹰目闪着冷光,刻意将嗓音压得粗粝,“城里疫气太重。”说着马鞭一扬,指向不远处那座青砖黛瓦的大院,“货卸在那儿。”

雪儿顺着鞭梢望去,只见那宅院门前的石阶上积着薄雪,却分明有几道新鲜的车辙印蜿蜒入院——看来近日往来此处的车队不少。

“这不合规矩啊!”魏镖师拍着腰间账本,“不送到地头,谁给结银子?”

“啪!”鞭梢炸响,假镖头手中长鞭如毒蛇吐信,猛地抽在魏镖师脚前三寸处。干硬的冻土应声迸裂,扬起一片呛人的尘烟。

“老子说——”假镖头的声音陡然拔高,震得枯树枝头的积雪簌簌落下,“差不了你的卖命钱!”这一嗓子吼得几个想开口的镖师都缩了脖子——毕竟这一路走来,谁没见过他袖口若隐若现的淬毒袖箭?

雪儿与段少阳目光交汇,同时望向那座突兀矗立在枯树林间的宅院。远看确似寻常富户府邸——青砖围墙蜿蜒如蟒,黛瓦上积着未化的雪。

可细看那门楼匾额,“静观山庄”四个描金大字褪色得极不自然,像是刻意做旧的伪装。两尊石狮子蹲在朱漆大门前,狮口里的石球已被摸得溜光。

院墙外看似随意栽种的冬青树,实则排成了九宫八卦的阵势。树丛间偶尔闪过金属冷光,怕是藏着机关暗哨。

更古怪的是,这隆冬时节,院里竟隐隐传来夏蝉鸣叫——定是挖了地龙,用炭火硬烘出来的暖阁。

雪儿眯起眼睛,只见门廊下立着几个青衣小厮,个个太阳穴微鼓,腰间配着的柳叶刀鞘上,赫然烙着六扇门的火纹标记。

她心头猛地一紧——那刀鞘的制式,与卓越随身佩戴的一模一样。

“劳烦通传,”假镖头的声音突然响起,刻意放低的嗓音里带着几分恭敬,“就说‘寒梅着花’了。”

此时运送药材的车队已在门口排了两个横排,为首的小厮目光如电,在镖队众人脸上扫过,尤其在雪儿和段少阳身上多停留了一瞬。

他右手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刀柄——那上面缠着的红线,正是六扇门捕快惯用的暗记。

院内突然传来一阵环佩叮咚,伴随着熟悉的嗓音,“可是药材送到了?”那声音清越如泉,却让雪儿浑身血液瞬间凝固——分明是任冰的声线,却带着她从没听过的冰冷。

话音刚落,朱漆大门“吱呀”一声缓缓开启,一袭绛红织金的身影显现,那人身着驸马朝服,云锦蟒袍上四爪金蟒在雪光中熠熠生辉,腰间蹀躞带上悬着的正是御赐“如朕亲临”金牌。他头戴乌纱幞头,额前缀着的东珠在阳光下流转着华彩。

众镖师一见是他,顿时心中狂喜。这位爷可不只是六扇门总捕头,更是当朝唯一的驸马,如今公主有孕在身,坊间早有传言,若今上再无皇子,公主诞下的子嗣极有可能继承大统。能与他攀上关系,日后荣华富贵岂非唾手可得?

那假镖头反应极快,立刻带头跪拜下去,高声道:“参见驸马爷!”身后众镖师齐刷刷跪倒,恭敬行礼。

段少阳眉头微蹙,心中掠过一丝异样。他下意识侧首望向雪儿,却见她神色如常,只是那纤纤玉指正不着痕迹地轻扯他的衣袖。

段少阳会意,单膝点地时借着俯身的姿势,压低声音道,“既是旧相识,怎不上前问候一番?”话音未落,他自己先怔了怔——这话里怎么透着一股酸味?

雪儿眼帘低垂,心知任冰虽贵为驸马,却始终保持着江湖人的做派。六扇门上下皆知,这位总捕头最厌繁文缛节,与属下一起时双方从来都是抱拳见礼,何曾受过跪拜之礼?但眼前这个“任冰”不仅坦然受礼,举手投足间更透着几分刻意模仿的官场气派。

她正思索间,忽觉身旁人的气息微微一滞。段少阳见她迟迟不语,反而目不转睛地望着任冰,心头不免泛起一阵酸涩。

“怎么?”他压低的声音里带着几分生硬,“几日不见,这就生分了?”

雪儿凝神观察着假任冰的一举一动,想要找出更多破绽。耳畔忽然传来一声极轻的哼声,像是有人把不满硬生生憋在了喉咙里。

她不用看都知道段少阳此刻定是绷着张脸。这让她想起小时候,每次惹表哥生气,他都是这副模样。雪儿心下一软,借着整理衣袖的动作,指尖轻轻挠了挠段少阳的手心——这是他们儿时的和解暗号。

段少阳整个人明显僵住了,随即微不可察地往她这边靠了靠,虽然仍旧板着脸,但那剑拔弩张的紧绷感已悄然消散。

“看够了?”他声音里的醋意明显淡了,尾音甚至带着几分藏不住的愉悦,活像只被顺了毛的大猫。

任冰微微一笑,抬手道:“诸位不必多礼,请起。”声音温润如玉,却自带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这趟镖辛苦诸位了。”任冰从袖中取出一叠银票,亲自递到假镖头手中,“这是双倍的押运费,算是本官的一点心意。”

假镖头受宠若惊,连连躬身,“驸马爷厚赐,小的们愧不敢当!”

任冰含笑点头,目光扫过镖车,淡淡道,“货物如常吧?”

“回驸马爷,一路平安,绝无差错!”假镖头拍着胸脯保证。

“甚好。”任冰微微颔首,侧身让开道路,“那便请诸位将货物运入院内仓库,小心安置。”

假镖头连忙应声,招呼手下镖师推车入院。众人士气高涨,手脚麻利地搬运货物,心中盘算着待会儿还能讨些赏钱。

雪儿随着众人进得院内,明眸流转间已将周遭尽收眼底。这宅院外表平平,内里却暗藏玄机——三株百年古柏呈品字形矗立,枝干虬结如龙,茂密的树冠将院落遮得严严实实。

那假镖头眯着三角眼,见几个镖师抬着药箱却贼眉鼠眼地往正堂大院方向张望,当即抬腿就是一脚踹在那高个儿镖师的屁股上。

“狗崽子们看什么看?”他啐了一口浓痰,腰间钢刀“铮”地出鞘三寸,“再敢乱瞟,老子把你们眼珠子剜出来下酒!”

几个镖师吓得面如土色,忙不迭低头加快脚步。沉重的药箱“咚”地砸进密室青石板上,扬起一片灰尘。假镖头阴笑着锁上玄铁门,铜钥匙在指尖转了个花。

雪儿正欲借故脱身,忽觉后颈一凉——假镖头那柄豁了口的钢刀正抵在她脊梁骨上。

“小兔崽子,想上茅厕?”假镖头说着,刀尖往大门方向挑了挑,“荒郊野岭的,哪儿不能解决?还是说你小子另有所图......”

雪儿立刻缩起脖子,装出一副惶恐不安的模样。她故意让双手微微发抖,连声音都带着几分颤意,“小、小的实在憋不住了......”

就在这时,院墙外突然传来段少阳夸张的干呕声,“呕——这烧刀子后劲忒大!”接着是“扑通”一声,像是什么重物栽倒在地。

假镖头下意识扭头望向声源处,雪儿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机会。她突然捂住肚子,双腿一软,整个人向前踉跄了几步。

“哎哟!”她故意发出痛苦的呻吟,跌跌撞撞地朝大门外冲去,那模样活像个马上就要拉在裤裆里的毛头小子。

“站住!”假镖头厉声喝道,但雪儿已经“慌不择路”地冲出了大门。她一边跑一边还扯着嗓子喊,“对、对不住啊镖头!我实在憋不住了!”声音里满是“急切”和“羞愧”。

假镖头咒骂了一声,正要追出去,却听见院内传来其他镖师的哄笑,“哈哈哈,头儿,跟个憋不住屎尿的雏儿较什么劲!”这让他脚步一顿,终究没有追出去。

雪儿拽着段少阳的衣袖隐入林间暗处,月光透过枝叶在二人衣袂间洒下斑驳光影。她佯装整理腰带,压低声音道,“表哥且随镖队先行,看看他们还要耍什么花样。”

段少阳剑眉一挑,“你呢?”

“我得折回去探探虚实。”雪儿蹙眉望向远处院落。

“虚实?”段少阳突然冷笑,“我看是急着叙旧吧。”

雪儿闻言一怔,随即苦笑摇头,“那人根本不是任冰。”

“假的?”段少阳紧绷的肩膀肉眼可见地松了下来,却又立即警觉,“你怎知......”话到一半突然哽住,月光下他那黑如煤炭的脸色虽然看不出太大变化,想必正阴晴不定。

自己虽与任冰仅有几面之缘,但刚才那人举手投足间将他的气度模仿得惟妙惟肖,连腰间玉佩的叮当声都分毫不差,表妹却能一眼识破......段少阳喉结滚动,心头突然涌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你......”他声音发紧,耳尖红得几乎要滴血,“你与他已经......”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右手不自觉地握紧了刀柄,青筋在手背上清晰可见。

雪儿先是一愣,待看清段少阳脸上那副又羞又恼的神情,顿时明白过来。她气得抬脚就踹向段少阳小腿,“你满脑子想的都是什么!”这一脚却故意踹偏了三分,只扫到衣摆,“这又不是宫里,你见他这几次,可曾跪拜过他?”

段少阳刚要辩解,忽觉掌心一痒——雪儿的指尖正飞快地划着什么。待辨出是个“安”字,后背已被她轻轻一推。这一推拿捏得恰到好处,既将他送出藏身之处,又不至于惊动远处巡逻的黑衣人。

“快走!”她声音轻若蚊蝇,眼中却闪着不容置疑的光芒,“明日巳时,定慧寺破庙。”月光在她睫毛上投下细碎的影子,衬得那双杏眼格外清亮。

段少阳踉跄两步站定,回头深深望了她一眼。喉结上下滚动几下,最终只是重重地一点头。他故意踢飞一块石子,扯着嗓子嚷道,“他娘的......这烧刀子......后劲......”摇摇晃晃的身影活像个酩酊大醉的莽汉,转眼就消失在官道拐角。

待脚步声远去,雪儿转身提气,足尖在墙砖上轻轻一点,整个人如乳燕投林般掠上高墙。她猫腰蹲在墙头,目光如电扫过院落,最终落在那株最高的古柏上。几个起落间,人已隐入茂密树冠。拨开眼前枝叶,院中情形顿时一览无余——

正堂大院黑压压地跪满了人,粗略一数竟有两三百之众。有白发苍苍的老者,也有稚气未脱的少年;有衣着华贵的商贾,也有粗布短打的农夫。所有人都面朝正堂方向跪拜,神情虔诚得近乎狂热,竟无一人察觉树上多了个不速之客。

月光穿过树隙,在雪儿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注意到这些人的跪姿出奇地整齐——右手按在心口,左手平举过头,像是在进行某种诡异的仪式。夜风吹来,她敏锐地捕捉到人群中飘来的只言片语:

“......圣火明尊......”

“......甲子重开......”

“......应劫而生......”

雪儿瞳孔骤缩,双拳不由地握紧——这阵仗,莫非是隐匿甚深的尊统派?!她屏住呼吸,目光如刃般刮过正堂前的青石台阶。

三级石阶上,三个杏黄色蒲团排成“品”字形,中间那个蒲团前还摆着盏青铜长明灯,灯芯幽蓝如鬼火。

雪儿唇边浮起一丝讥诮的冷笑。这些尊统派的妖人倒真是把任冰的价值榨得干净——先是拿他的肉身炼蛊,妄图操控朝中重臣;如今又费尽心机假扮驸马,不知要借这身份掀起怎样的血雨腥风。

正思忖间,院中突然响起三声凄厉的鸦啼。所有跪拜的信徒如同提线木偶般,齐刷刷以额触地,动作整齐得令人毛骨悚然。前排那个盲眼老妪突然高举枯枝般的双手,喉咙里挤出嘶哑的呼喊,“明尊转世,圣火重燃——恭迎尊主!”

这喊声如同号令,满院信徒顿时发出野兽般的嚎叫。雪儿忽觉后颈寒毛倒竖——只见正堂屋檐上,不知何时已立着个白衣人影。

夜风卷起那人宽大的袖袍,宛如招魂的白幡。最诡异的是,月光竟照不出那人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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