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海波没多问,低头扒拉着碗里的饭。糙米有些硌牙,却带着烟火气的踏实。他用筷子扒拉着碗底的荷包蛋,心里正暖着,就听侯勇清了清嗓子,又开了腔:“波哥,跟你说个事,今天收赎金的事……”
李海波手里的筷子不停,“你说吧,我听着呢!”
原来,今天一大早,侯勇三人便按照李海波的计划,分头去犯人家属那里收钱。可谁知,车子刚开出大西路不远,就被几辆黄包车拦了下来。
侯勇说起来仍心有余悸:“当时我们心里都咯噔一下,第一反应就是仇家找上门了。毕竟这阵子咱们手上过的事,得罪的人可不少。”
但细看之下,又觉得不像。
黄包车上的人并没有要动手的意思,领头那辆车上的人还朝他们招了招手,随后便带着其他黄包车停到了路边。
而且这地方离76号很近,周围虽没什么行人,可76号的动静就在眼皮子底下,真要寻仇,没人会选这么个地方,那简直是自投罗网。
正思忖间,黄包车上下来一位中年男人,戴着眼镜,看着斯斯文文的,脸上还带着笑意,朝着他们走了过来。
多年的默契在此刻显现出来,侯勇三人迅速将三辆小车停成了品字形。
杨春和熊奎两人立刻下车,手里握着枪,快速退到车后警戒,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周围的动静。侯勇则手持花口撸子,眼神警惕地盯着眼前走过来的人,丝毫不敢松懈。
那几辆黄包车上的人显然是一伙的。
连车夫在内总共六个,除了这位戴眼镜的斯文先生,其余五个个个都是膀大腰圆的壮汉。
敞着的短褂领口下露出结实的肌肉,腰间更是鼓鼓囊囊的,瞧那轮廓分明是藏着家伙。
只是此刻都没往前凑,而是呈半弧形散在四周,目光警惕地扫向街角和树影,倒像是在替他们把风。
侯勇握枪的手紧了紧,沉声道:“不知这位先生拦下我们,有何贵干?”
他眼底的戒备丝毫未减,打定主意一有危险就开枪,76号的哨兵听到枪声一定会第一时间赶过来。
那斯文男子却忽然笑了,抬手摘下头上的凉帽,“猴子兄弟不认得我了?咱们这阵子,可是天天见面呢。”
侯勇心头一动,眯眼打量对方片刻,忽然想起什么,语气里多了几分诧异:“你是……天天在宪兵司令部门口,给那些刚放出来的人包扎伤口的医生?”
“正是在下。”对方拱手一笑,镜片后的眼睛弯成了月牙,“鄙人姓林,大家都喊我林医生。”
侯勇朝周围那几个壮汉瞥了眼,眉头皱得更紧:“林医生这阵仗,可不像是来行医的。今儿这出,到底是唱的哪出戏?”
林医生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些,语气却诚恳起来:“猴子兄弟莫要多心。
实不相瞒,我拦你们,是想跟几位道声谢。”
林医生抬手指了指侯勇几人来时的方向,“这几日我在司令部门口瞧得清楚,以前那些被抓进宪兵司令部的人,基本上是不可能活着出来的。
是你出面帮忙,让大家凑钱赎人,这才让一家子人能团聚。
这份情,不光是那些家属记着,我林某也看在眼里。说句实在话,乱世里肯做这种积德事的,真不多见。”
侯勇嘴角扯出抹冷笑,握枪的手松了松,却依旧没放下:“合着你带这么些人拦路,就为了说声谢?”他扫了眼周围虎视眈眈的壮汉,眼底的警惕半点没消。
林医生脸上的笑容丝毫未减,“感谢是真心的,但除此之外,确实有件事想求猴子兄弟帮个忙。”
侯勇眉峰一挑,示意他往下说:“但说无妨。”
心里却暗自提防着——这人既知道他的绰号,又清楚他们在赎人,底细怕是不简单。
林医生往前凑了半步,声音压得低了些:“我也是听那些家属念叨才知道,猴子兄弟手上有份宪兵司令部大牢的犯人名单。”
他抬眼看向侯勇,目光恳切,“不知能否借我一看?若是名单里有我认识的人,我可以一并出钱赎出来,也省得兄弟你再一家家的跑,辛苦不说,还麻烦!”
侯勇闻言,心里咯噔一下,握着枪的手又紧了紧。
那份名单是小泉中尉给的,是到目前为止可以用钱赎出来的囚犯都在上面,只是这份名单从未示人,这林医生怎么会知道?
他眯起眼,上下打量着林医生,试图从对方脸上看出些什么。可林医生始终笑眯眯的,镜片后的眼神平和,让人猜不透深浅。
“林医生消息倒是灵通。”侯勇不答反问,语气里带着几分试探,“只是这名单牵扯甚广,恕我不能轻易示人。”
林医生似乎早料到他会这么说,脸上笑意不变:“猴子兄弟有所顾虑,我能理解。
但我可以保证,只是看看名单,绝不为难那些与我无关的人。
而且只要名单上有我要赎的人,价钱上我绝不会含糊。
按你们的规矩来,该多少是多少,绝不讨价还价。
兄弟你想,少跑几户人家,少费些唇舌,银子还一分不少拿,对兄弟你来说,也能省不少事,不是吗?”
侯勇指尖在枪把上摩挲着,没立刻接话。
他眼角的余光扫向车后——杨春正靠着车门,右手仍按在腰间的枪套上,见他望过来,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熊奎也动作飞快朝他竖了竖大拇指。
侯勇心里明镜似的:林医生这话没说错。名单上那还有一百多号人,家家户户都得上门磨嘴皮子,有的哭穷有的耍赖,少不得要费上十天半月。如今有人主动找上门来,确实能省不少麻烦。
他缓缓收回目光,视线重新落回林医生脸上。对方依旧是那副温和模样,只是镜片后的目光里,似乎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侯勇喉结动了动,终于开口,“也不是不能给你看。但丑话说在前头,看完之后,不管你要赎多少人,都得按规矩来——钱一分不能少。”
林医生眼睛一亮,连忙点头:“那是自然!规矩我懂,一分一毫都不会差了兄弟的。”他往前凑了半步,语气里的急切再也藏不住,“不知现在方便……”
侯勇抬手打断他,朝杨春使了个眼色。
杨春会意,快步绕到自己车后座,从皮包里抽出一叠泛黄的纸,上面用炭笔密密麻麻写着人名,正是宪兵司令部大牢的那份犯人名单。
“只能在这儿看,不许带走,不许抄录。在你要的名字后面打勾。”侯勇接过名单,扬了扬下巴示意林医生,“看完咱们当场清点。”
林医生忙不迭应着,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擦了擦手心,才小心翼翼地接过名单。
他从口袋里取出一支铅笔,笔尖在纸页上飞快滑动,嘴里念念有词地念着人名,原本温和的脸上渐渐漫上焦急,额角甚至渗出了细汗。
侯勇抱着胳膊站在一旁,目光锐利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林医生停下手中的动作,把名单递了回来,“一共二十一人,这二十一人我都赎了,可以现在付钱!”
侯勇接过名单的手顿了顿,低头一看——原本空白的纸页上,二十一个名字旁都打着清晰的铅笔勾,密密麻麻排成几列。
他眉头倏地拧起,这数量远超预想,刚才林医生指尖滑动得虽快,却没看出竟是这般大手笔。
“林医生倒是阔绰。”侯勇指尖敲了敲纸页,“二十一个人,可不是小数目。”
林医生脸上已恢复惯常的平静,语气却添了几分恳切:“都是沾亲带故的手足,断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他顿了顿,补充道,“价钱按你们的规矩来,一分一毫都不会差。”
说罢,他朝身后挥了挥手。方才捧着布包的那个壮汉立刻小跑上前,将一只沉甸甸的黑皮箱子交到林医生手中。
林医生当面打开箱子,从里面取出几根小黄鱼后,把箱子推到侯勇面前,“这里面是六十三根小黄鱼,多出来的,算给兄弟们买酒的钱。只求尽快办妥。”
侯勇歪了歪嘴,“林医生,二十一个人,六十三根小黄鱼,这可一分钱都没多啊!”
林医生尴尬地笑了笑,从裤兜里摸出一块大洋扔进箱子里,“兄弟们拿去喝杯热茶,呵呵!”
杨春上前快速点数一遍,抬头朝侯勇递去个确认的眼神。
侯勇却没动,目光在名单上那二十一个名字间逡巡,忽然抬眼看向林医生,语气里带了几分探究:“这些人,当真都是你的亲朋?”
林医生扶了扶眼镜,笑意温吞:“乱世里谁没三亲六故?能帮一把是一把。”
他避开侯勇的视线,催促道,“钱已备妥,不知兄弟何时能放人?”
“现在就去办。”侯勇将名单三两下折好揣进怀里,语气干脆,“我这就去宪兵司令部交钱,你让家属直接去门口等着。”
林医生眼里闪过一丝讶异,随即连忙应道:“好,好!都听兄弟的安排!”
侯勇没再多言,朝杨春和熊奎扬了扬下巴。三人迅速上车,引擎猛地轰鸣起来,轮胎碾过石子路发出刺耳的声响。
透过后视镜,侯勇看见林医生正站在原地朝他们挥手,可下一秒,街角的阴影里突然窜出十多辆黄包车,哗啦啦围到林医生身边。
林医生凑在他耳边低声说着什么,黄包车夫们则频频点头,然后拉着车子飞奔而去。
“他娘的!”侯勇低骂一声,“这姓林的藏得够深!暗处竟还伏着这么多人!”
……
车子刚停在宪兵司令部对面的巷口,杨春就一把拽住刚下车的侯勇,声音压得像蚊子哼:“猴子,你琢磨过没有?六十三根小黄鱼赎二十一个人,这哪是救亲戚?分明是在捞自己的同路人!”
侯勇指尖在车门把手上顿了顿,朝司令部那栋挂着太阳旗的洋楼瞥了眼,冷哼道:“这还用说?看姓林那阵仗,不是山城那边的,就是红党的人。
但不管哪路,肯定是抗日的——不然也不会被扔进这宪兵队大牢。”他摸了摸怀里的名单,“这些人藏得深,小鬼子没扒出底细,才只按普通罪名关着。”
“可他们就不怕……”杨春往司令部门口的哨兵方向努了努嘴,“咱们转头就把这事捅给鬼子?”
“说不定人家也留了后手。”侯勇指尖敲着引擎盖,“你以为那二十一个人都是真的?说不定全是幌子,就为了试探咱们敢不敢跟鬼子告密。真要是把家底亮出来,那才是傻。”
副驾驶的熊奎忍不住插了句嘴,声音里带着咋舌:“用六十三根小黄鱼当试金石,这特么也太豪横了吧?”
侯勇扯了扯嘴角,眼神沉了沉:“管他真试假试,咱们只认钱办事。终究都是同胞,能多捞一个人出来,总比让他们死在里面强。”
他想起李海波常挂在嘴边的话,语气缓了些,“就像波哥说的,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只求这些人出去后能记着点好,别像前阵子那户人家似的,人放出来了,转头就指着咱们鼻子骂汉奸——那才叫寒心。”
杨春眉头皱得更紧:“可咱们一大早拿这么多金条来赎人,小鬼子会不会起疑?平常咱们一天也就赎十来个,今天突然二十一个,太扎眼了。”
“早想到了。”侯勇拍了拍他的肩膀,“昨天那个小泉中尉不是还吹胡子瞪眼,嫌咱们进度慢吗?
等会儿见了他,就说昨晚我们连夜分头跑了几十户人家,好说歹说才凑齐这些赎金——他要的是钱,只要银子到位,哪会真管咱们跑了多少路?
话说我们那份金条留出来了吗?”
杨春,“留出来了,箱子里的都是给小泉中尉的!”
“那就好,不管他们是谁,就冲这些金条,我们都得把这林医生伺候好喽,正如波哥说的,微爱屁中屁啊!”
说着,他理了理衣襟,朝杨春和熊奎使了个眼色:“记住,口供对严实了,少说话,多点头。赎完人赶紧走,别在这儿多待。”
阳光正好照在司令部的铁门上,哨兵的刺刀闪着冷光。侯勇紧了紧怀里的金条箱子,深吸一口气,换上一副笑脸向司令部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