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花园暖阁内,随着楚皇南山玉那句“看座”,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似乎缓和了下来,却又陷入另一种更深沉的、令人窒息的凝滞。
李长风坦然落座,身姿依旧挺拔,目光平视,仿佛面对的不是一国之君,而只是一个需要平等对话的对象。
吕清月还僵跪在原地,脑子里乱糟糟的,陛下这不按常理出牌的态度,让她满腔的控诉和期待都落空了,只剩下茫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
楚皇南山玉挥了挥手,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却又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都退下吧。”
侍立的宫女、太监,以及那两位一直沉默观察的大臣,立刻躬身,悄无声息地鱼贯而出,训练有素,没有发出一点多余的声响。
吕清月见状,也连忙起身,准备随众人一同退出。
她此刻心乱如麻,只想尽快离开这个让她感到无比困惑和压抑的地方。
“清月留下。”楚皇的声音再次响起,平淡却带着定论。
吕清月脚步一顿,愕然抬头看向楚皇。
南山玉的目光依旧落在李长风身上,话却是对她说的:“你吕家世代忠良,清月你亦是朕看着长大的,不是外人。有些事……听听无妨。”
不是外人!
这四个字如同暖流,瞬间冲散了吕清月心中部分的不解和委屈,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受宠若惊的激动。
陛下竟如此信任吕家,信任她!
她连忙再次躬身,声音带着一丝微颤:“是,陛下。”
她小心翼翼地退到暖阁一侧的阴影里,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心中却已翻江倒海。
究竟是什么事,连重臣都要屏退,却独独留下她?
暖阁内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三人轻微的呼吸声,以及窗外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还有远处隐约的鸟鸣。
南山玉缓缓从那张铺着明黄软垫的椅子上站了起来。
他没有立刻说话,而是踱步走到了李长风的面前,离得很近,就那样静静地、仔细地打量着他。
那目光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帝王审视,而更像是一个寻找了太久太久的人,在小心翼翼地确认着什么。
他的目光贪婪地掠过李长风的眉毛、眼睛、鼻梁、嘴唇……仿佛要在每一处线条里,找到熟悉的影子。
看着看着,南山玉那双深邃沉静、惯看风云的眼中,竟难以抑制地泛起了泪光。
他嘴唇微微翕动,喉结滚动,似乎在极力压抑着某种汹涌的情绪。
最终,他长长地、带着颤抖地叹了一口气,那叹息里充满了无尽的悲凉和沧桑。
“像……真像……”他声音沙哑,带着哽咽,“尤其是这眉眼间的神韵……几乎一模一样……”
他知道了。不需要任何确认,血脉的呼唤和那酷似故人的容颜,已经告诉了他一切。
这……便是他的儿子。是他与那个深埋心底、挚爱一生、却亏欠最多的女子——段书琴,所生的儿子。
是他二十多年来,只能在午夜梦回时想象,却从未敢奢望能真正见到的骨肉。
然而,面对他几乎要溢出的悲痛和认子之情,李长风的反应却冰冷得像一块亘古不化的寒冰。
他甚至连站都没有站起来,就那么坐着,微微仰头,迎视着楚皇泪光闪烁的眼睛。
他的眼神里,没有激动,没有孺慕,只有一片沉静的、近乎残酷的清明,以及深藏其中的、压抑了太久的怨与恨。
“陛下,”李长风开口了,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像一把冰冷的锉刀,一下下刮在人的心上,“您说我的你的那个人,可是……段书琴?”
他不等楚皇回应,便用一种近乎讲述陌生人事件的语气,清晰而冰冷地继续说道:“那您是否想知道,这位段姓女子,在她人生最后的岁月里,经历了什么?”
南山玉身体猛地一颤,眼中悲色更浓,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李长风抬手制止了。
“您可能听说过段家倒了,她逃了。”李长风的目光锐利起来,语气也开始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质问,“但您知道具体吗?
您知道一个怀有身孕、原本养尊处优的相府千金,是如何在全家被屠、朝廷海捕文书遍布天下的绝境中,像一只受惊的兔子,东躲西藏,惶惶不可终日的吗?”
“她不敢住店,不敢生火,靠着昔年一点善缘,得到些许微薄的接济,啃着发硬的干粮,喝着山涧的冷水。
风餐露宿,担惊受怕,还要护着肚子里那个……或许本不该存在的孩子。”
李长风的声音依旧平静,但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南山玉的心上,也敲在一旁竖着耳朵听的吕清月心上。
吕清月已经完全懵了,段书琴?乾国宰相之女?
他们到底在说什么?
她瞪大了眼睛,看看悲恸的楚皇,又看看冷漠的李长风,一个惊人的猜想在她脑中形成,让她几乎停止了呼吸。
“后来,她逃到了南方,一个荒无人烟的山野。”李长风继续说着,画面感极强,仿佛他亲眼所见,“她撑不住了,孩子要出生了。
没有产婆,没有热水,没有任何人能帮她。就在一个破败漏风的山神洞里,她独自一人,咬着布条,忍受着撕心裂肺的剧痛,血染红了身下的干草……生下了那个孩子。”
暖阁内落针可闻,只有李长风冰冷的声音在回荡。
南山玉已经闭上了眼睛,泪水无声地滑过他清癯的脸颊,身体微微摇晃,仿佛随时会倒下。
“她知道自己照顾不了那个孩子,只能把他放进木盆,丢弃于江河之中,任其随波逐流。她不知道孩子能不能活,但那是孩子唯一的希望。那一刻,她的心会有多痛?
她为了引开追兵,拖着产后虚弱不堪的身体,跌跌撞撞地跑向了山林深处……”
他顿了顿,目光死死盯住南山玉,一字一句地道:“最后,她委托一个即将修炼成精的青蛇,让她守护孩子,而她付出的代价便是,让青蛇直接活生生地吞食。最终……尸骨无存。”
南山玉再也支撑不住,踉跄后退几步,跌坐在椅子上。
他脸色惨白如纸,胸口剧烈起伏,那压抑了二十多年的愧疚、悲痛、无力感,在这一刻如同决堤的洪水,将他彻底淹没。
“书琴……”他发出一声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哀鸣,泣不成声。
而吕清月,已经彻底石化在了原地。
她用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才没有惊呼出声。
此情此景,就算是傻子也能看读出他们对话的含义。
虽然双方都没有明说,但是很明显,李长风就是段书琴生下的那个孩子。
同时他也是陛下遗留的皇子!
他们说的每一句话,都如晴天霹雳砸到吕清月的头顶。
万万没有想到,这个人的背后,竟然隐藏着如此骇人听闻的真相。
她看着李长风,此刻终于明白,他之前所有的“嚣张”、“无礼”,背后竟藏着如此惨痛的身世和血海深仇!
李长风看着失态痛哭的楚皇,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但很快又被冷硬所取代。
他并没有上前搀扶,只是冷冷地看着。
良久,南山玉才勉强稳住心神,他用袖子胡乱擦去嘴角和脸上的血渍泪痕,抬起头,那双饱经风霜的眼睛里充满了血丝和无尽的悔恨。
“孩子……我知道,现在说任何话,都显得苍白无力。”他的声音嘶哑得厉害,“是朕……是父皇对不起你母亲,对不起你……朕愧对她……”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用尽全身力气,才能说出接下来的话:“当年……非是朕贪恋这楚国江山,刻意抛下她不顾……
朕回国之时,国内局势动荡,兄长相争,权臣跋扈,外有强敌环伺……朕那时虽被立为太子,却如履薄冰,一步走错,便是万劫不复,牵连的将是整个楚国,是千千万万的黎民百姓……”
他的话语中充满了身不由己的无奈和沉重:“朕并非没有尝试过打探她的消息,派出的心腹……却如同石沉大海。
乾国对此案封锁极严……后来,后来只得到段家满门……和你母亲可能也已罹难的噩耗……”
南山玉的泪水再次涌出:“朕知道,这些理由,在你和你母亲所受的苦难面前,不堪一击。朕不敢求你母亲原谅,更不敢求你原谅……
这二十多年来,朕没有一日不在悔恨与愧疚中度过。坐在这龙椅上,看似富有四海,却连自己最心爱的女子和骨肉都无法保护……
这江山……有时觉得,重逾千斤,压得朕喘不过气……”
他望着李长风,眼神里是纯粹的、毫不掩饰的痛苦和乞求:“孩子……朕知道,现在相认,太过突兀,也太过可笑。
朕不配做一个父亲……但是,长风……你能……你能原谅父皇吗?能给父皇一个弥补的机会吗?”
这一刻,他不是那个威严的楚国皇帝,只是一个充满了愧疚、渴望得到儿子一丝谅解的普通父亲。
而一旁的吕清月,早已被这接连的惊天秘闻震得魂飞魄散,呆立当场,如同泥塑木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