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聂伯河的水流经罗刹国,如同冷却的血液强行输入一具尸体之内。灰蒙蒙的天空沉沉地压在河面上,压得人喘不过气。谢尔盖·彼得连科站在泥泞的河岸上,感觉脚下黏腻的泥土正像某种活物般吮吸着他的靴子。征兵令那张粗劣的纸张,被征兵官伊凡·库兹米奇那只戴着手套的粗短手指,狠狠戳在他的胸口。
伊凡的脸,是那种被劣质伏特加和凛冽寒风反复揉搓过的紫红色,鼻翼两侧的血管像地图上的细小河流般凸起。他喷出的气息带着浓重的酒臭和腌卷心菜的酸腐味,直接喷在谢尔盖惨白的脸上。“彼得连科!你他妈聋了?这是命令!为了罗刹国的伟大荣光!收拾你那堆破烂,明天滚去基辅方向报道!听见没有?”唾沫星子溅在谢尔盖的脸颊上,冰凉,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黏腻感。
谢尔盖没说话。他像一尊被河水泡胀又被冻僵的木雕,视线空洞地穿过伊凡那张扭曲的脸,落在他身后浑浊汹涌的第聂伯河上。河水卷着上游冲刷下来的、不知是什么的肮脏碎块,翻滚着,呜咽着。他灰色的眼睛里,最后一点属于活人的微光,彻底熄灭了。
伊凡似乎被这彻底的死寂激怒了,他猛地抬手,用那张征兵令的边缘狠狠抽在谢尔盖的颧骨上,留下一条刺目的红痕。“废物!”他啐了一口,像丢垃圾一样把那张纸扔在谢尔盖脚边的泥水里,厚重的军靴踩过泥泞,留下深坑,头也不回地走了。靴子踩在泥泞里的“噗嗤”声,像踩在某种内脏上,沉闷而残忍。
谢尔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弯下腰,指尖触碰到那张被泥水浸透的纸。冰冷的泥浆瞬间包裹了他的手指。他没有捡它,只是直起身,目光再次投向那铅灰色的、翻腾着死亡气息的河面。河水咆哮着,像无数冤魂在嘶吼。他没有再看第二眼身后那个他称之为“家”的、低矮破败的棚屋,只是迈开腿,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向浑浊的水流。浑浊的水流贪婪地拥抱了他,先是淹没脚踝,接着是膝盖、腰腹。没有挣扎,没有呼喊,他像一个终于卸下沉重的包袱的旅人,被灰绿色的河水无声地吞没,只在最初的位置留下一个微小的漩涡,随即被更大的浊浪抹平。
几天后,斯摩棱斯克州的一个小村庄,几个在河边拾荒的孩子发出了惊恐欲绝的尖叫。一具肿胀发白、面目全非的尸体,被浑浊的河水推上了泥泞的浅滩。那尸体被河水浸泡得走了形,像一只被过度充气的、惨白的皮囊。身上的破旧工装服勉强还能辨认出样式,口袋里,一张同样被泡得模糊、但还能看出大致内容的征兵令,如同一个残酷的标签,死死地贴在他身上。
消息像瘟疫一样传开。尸体被草草处理掉了,连同那张湿透的征兵令一起,被塞进了某个廉价的薄皮棺材,埋进了村外那片被遗忘的、长满荨麻的坟地。谢尔盖那间位于伏尔加格勒郊外、紧挨着废弃变电所的铁皮棚屋,像他本人一样,迅速被遗忘在尘埃和阴影里。
直到某个深夜。
一种声音,刺穿了伏尔加格勒郊外这死寂的午夜。不是来自外面呼啸的寒风,也不是来自废弃变电所里偶尔传来的、金属锈蚀断裂的呻吟。它来自谢尔盖那间被灰尘和遗忘填满的铁皮棚屋内部。
嘶啦——嘶啦——
那是老式电子管收音机接通电流预热时发出的、特有的噪音。单调,粗糙,带着一种金属摩擦的砂砾感。紧接着,一个微弱、扭曲、仿佛信号极不稳定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响起,每一个音节都像裹挟着河底的淤泥和气泡:
“冷……好冷……水……压着……肺……炸开……” 声音空洞,带着非人的回响,像是从一口深井,不,是从某个更深、更黑暗的河底淤泥深处传来。
这声音并非一成不变。它开始混杂,扭曲。有时是一个女人濒死的、凄厉的尖叫,被水呛住的咕噜声;有时是一个孩子惊恐短促的呜咽;有时是无数个低沉、怨毒的男性声音叠加在一起,重复着同一个模糊的词——“为什么?”这些声音挤在狭小的波段里,互相倾轧,构成一首来自地狱水底的交响。它们穿透薄薄的铁皮墙壁,在死寂的冬夜里幽灵般游荡,钻进附近每一个蜷缩在被窝里的人的耳朵里,带来彻骨的寒意和无名的恐惧。人们开始紧闭门窗,入夜后早早熄灭灯火,仿佛黑暗本身就能隔绝那来自冥河的呼唤。
恐慌在发酵。流言像霉菌一样在伏尔加格勒这个角落滋生蔓延:谢尔盖的鬼魂回来了!带着第聂伯河里所有淹死者的怨气!那个收音机,成了连接阴阳的魔匣!
命令最终落到了伊凡·库兹米奇的头上。他捏着那张盖着潦草公章的纸,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恐惧和一种被冒犯的暴怒在他肥胖的胸腔里冲撞。那个懦夫,那个投河的废物谢尔盖!死了还要搞出这种装神弄鬼的幺蛾子来恶心他?还有那些嚼舌根的蠢货!他妈的“妖物”?放屁!伊凡狠狠地把半瓶劣质伏特加灌进喉咙,灼热的液体一路烧下去,勉强压住了心底那丝不易察觉的寒意。他需要这玩意儿壮胆,更需要它点燃怒火。他粗暴地套上厚实的军大衣,抓起一把沉重的工程锤,那冰冷的金属手柄让他找回了一点掌控感。他得去亲手砸烂那个该死的“妖物”,让那些蠢货看看,什么狗屁鬼魂,在绝对的强权和力量面前,都是渣滓!
他踹开谢尔盖棚屋那扇腐朽的木门时,一股浓烈的霉味、灰尘味,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带着铁锈和隐约腥气的湿冷气味扑面而来,几乎让他窒息。棚屋里没有灯,唯一的微光来自角落里那张破桌子。桌子上,那台老旧的“火花”牌收音机,正亮着幽绿色的刻度盘光芒。它正在“播放”。
嘶啦……咕噜噜……一个浑浊不清,带着溺水者气泡的声音正在低语:“……淤泥……钻进……指甲缝里……”
伊凡的心猛地一抽,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这声音唤醒了他极力想掩埋的、属于谢尔盖的某种特质——那种令人烦躁的、死气沉沉的腔调!他低吼一声,像一头被激怒的野猪,抡起沉重的工程锤,带着风声狠狠砸向那幽幽发亮的刻度盘!
“闭嘴!你这懦夫的鬼把戏!” 他的咆哮在狭小的空间里炸开。
砰!哗啦!
玻璃碎裂,金属变形扭曲。幽绿的光芒瞬间熄灭。碎裂的塑料和电子元件四散飞溅,一股浓烈的、混合着臭氧和某种陈旧水腥的焦糊味弥漫开来。伊凡喘着粗气,汗水沿着他紫红色的脸颊往下淌。他看着那堆冒着青烟的残骸,一种扭曲的、混杂着胜利和暴戾的满足感涌了上来。什么鬼魂?不堪一击!
然而,就在这死寂的、只剩下他自己粗重喘息和耳鸣的瞬间,一个声音,无比清晰,无比熟悉,带着最深沉的绝望和濒死的痛苦,猛地从那堆还在冒着青烟的收音机碎片里爆发出来:
“伊凡!救我!伊凡——!”
是叶莲娜!是他淹死在伏尔加河支流里的妻子叶莲娜的声音!那声音如此真切,如此凄厉,穿透了他酒精和怒火构筑的壁垒,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刺入他的耳膜,直捣心脏!
伊凡如遭雷击,全身的血液瞬间冻结了。他脸上的暴戾和得意瞬间褪尽,只剩下一种极度惊骇的惨白,眼球因为恐惧而几乎凸出眼眶。他踉跄着后退,撞翻了身后一张摇摇欲坠的凳子。
“不……不可能!” 他嘶哑地低吼,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幻觉!是伏特加……是幻觉!”他拼命摇头,试图把那声音从脑子里甩出去。
但那声音并没有停止。它不再凄厉尖叫,而是变成了持续的、低沉的呢喃,如同冰冷的河水渗过岩石的缝隙,清晰地从每一块收音机的碎片里渗透出来,弥漫在污浊的空气中,钻进他每一个毛孔:
“河底……很冷……很冷……伊凡……淤泥……塞满了……我的嘴……很冷……”
这低语不再是单一的叶莲娜的声音,它糅合了谢尔盖的空洞,无数淹死者的怨毒,还有那无处不在的、第聂伯河水的呜咽。它不像是声音,更像是一种实质性的寒冷,一种带着河底淤泥腥气的湿冷,开始从地面、从墙壁、从那些冒着烟的碎片里弥漫出来,无声地包裹住他。
“闭嘴!闭嘴!闭嘴啊!” 伊凡彻底崩溃了。他像个疯子一样挥舞着工程锤,疯狂地砸向地面,砸向墙壁,砸向一切能砸的东西。木屑、铁皮、灰尘四处飞溅。他要把这声音砸碎!把它彻底抹去!
直到筋疲力尽,工程锤脱手掉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靠着冰冷的、布满霉斑的铁皮墙壁滑坐到地上,浑身被冷汗浸透,剧烈地喘息着。棚屋里一片狼藉,只有那低沉、持续、来自地狱水底的呢喃,如同冰冷的背景音,执着地回荡在每一个角落:
“很冷……很冷……河底……”
伊凡失魂落魄地逃离了那间被诅咒的棚屋,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是踩在粘稠冰冷的淤泥里。那个低沉、混杂着无数溺亡者怨念的呢喃——“河底……很冷……”——如同跗骨之蛆,牢牢地钻进了他的脑子深处。它取代了他自己的心跳,取代了血液流动的声音,成为他意识里唯一永恒的背景音。无论他走到哪里,无论他如何用更烈的伏特加灼烧喉咙,用震耳欲聋的广播掩盖听觉,那声音都如影随形。它潜伏在伏特加灼烧后的短暂麻木里,在广播停歇的寂静间隙里,甚至在他自己粗重的呼吸声中,阴魂不散地响起。
他回到自己那间位于伏尔加格勒城郊、同样弥漫着颓败气息的公寓。这里曾是叶莲娜收拾得勉强像个家的地方,如今只剩下灰尘、空酒瓶和挥之不去的绝望气息。他跌跌撞撞地冲进狭小的卫生间,拧开锈迹斑斑的水龙头。冰冷刺骨的自来水哗哗地冲进肮脏的白瓷脸盆里,水花四溅。他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把整个头埋进冰冷的水中。
刺骨的寒意瞬间包裹了头颅,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和短暂的窒息感。他猛地抬起头,大口喘气,水珠顺着他的头发、胡须往下淌,流进衣领里。有那么几秒钟,冰冷的刺激似乎压倒了脑子里那个该死的声音。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浑浊的镜子里映出一张浮肿、惨白、眼窝深陷的脸,眼神涣散得像个死人。
然而,就在他试图再次把脸埋进水里寻求那短暂“安宁”的瞬间,异变陡生。
脸盆里那原本只是微有波澜的水面,毫无征兆地沸腾起来!不是加热的沸腾,而是像无数细小的生物在疯狂搅动,翻滚出灰绿色的、粘稠的泡沫。一股浓烈的、带着腐烂水草和淤泥腥臭的气味猛地爆发出来,瞬间充斥了整个狭小的卫生间。更恐怖的是,那沸腾的、灰绿色的水中,无数苍白肿胀、皮肤被水泡得发皱溃烂的手指骤然伸出水面!它们扭曲着,抓挠着,疯狂地抓向伊凡埋在水中的脸和脖子!冰冷滑腻的触感如同毒蛇缠绕上来!
“啊——!” 伊凡发出非人的惨嚎,触电般向后猛退,后脑勺狠狠撞在冰冷的瓷砖墙壁上。他惊恐万状地瞪着那个脸盆,盆里的水迅速平息下来,恢复了正常的透明,只有一圈灰绿色的泡沫在边缘缓缓破裂,散发着那令人作呕的腥臭味。刚才的一切快得像幻觉,但那冰冷滑腻的触感和刺鼻的腥臭却真实得让他浑身发抖。幻觉?不!那感觉太真实了!他跌坐在地上,背靠着冰冷的瓷砖,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那无处不在的呢喃声再次清晰地在耳边响起,这一次,仿佛就贴着他的头皮:“……来吧……伊凡……河底……在等你……很暖……”
他不敢再靠近任何水源。厨房的水龙头成了禁区,甚至看到玻璃杯里残留的水渍都会让他一阵心悸。极度的疲惫和更深重的恐惧像沉重的铅块压垮了他。他最终放弃了抵抗,拖着灌了铅般的双腿,挪进了卫生间。不是为了洗漱,仅仅是因为那巨大的、老旧的铸铁浴缸像一个冰冷的石棺,能暂时容纳他瘫软的身体。浴缸内壁积着一层黄褐色的水垢,底部还有一个塞子无法完全堵住的、缓慢渗水的锈蚀口子。
他瘫坐在冰冷的浴缸里,背靠着同样冰冷的搪瓷壁,眼睛死死盯着那缓慢渗水的口子。一滴,一滴,浑浊的水珠带着铁锈的暗红色,缓缓渗出,汇聚在浴缸底部,形成一小滩不断扩大的、令人不安的暗色水渍。他太累了,精神和肉体都被恐惧彻底榨干。酒精带来的最后一点麻痹感也消失了,只剩下深入骨髓的寒冷和那挥之不去的低语。眼皮沉重得像挂了铅块,意识在极度的疲惫和恐惧的撕扯下,终于滑向混沌的深渊。
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之前,他听到的最后的声音,是那渗水口滴落的水声,诡异地变了调。不再是缓慢的“滴答……滴答……”,而是变成了粘稠的、拖沓的“啪嗒……啪嗒……”,像有什么湿透沉重的东西,正从那个小洞里一点一点地挤出来,落进浴缸底部那滩不断变深、变大的水中。那声音,与他脑子里循环的低语——“河底……很冷……”——完美地重叠在了一起。
寒冷。无孔不入的寒冷。
伊凡在窒息般的痛苦中猛地睁开眼,意识像一块被强行拽出水面的湿布,沉重而模糊。冰冷!刺骨的冰冷包裹着他,挤压着他。这不是空气的寒冷,而是液体,粘稠、厚重、充满压迫感的液体,沉重地灌满了他的口鼻,堵住了他的喉咙和肺。
他惊恐地发现自己整个人都淹没在水里。不是浴缸里浅浅的积水,而是足以将他完全淹没的、浑浊冰冷的河水!他明明记得自己是瘫坐在空浴缸里失去意识的!
他本能地挣扎,手脚拼命划动,想要浮出水面。但身体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每一次动作都耗费巨大的力气,却收效甚微。浑浊的水流卷着腐烂的草叶和看不清的絮状物,冲撞着他的脸颊,钻进他的鼻孔和耳朵。他想呼吸,吸进的却是带着浓烈淤泥腥臭和死亡气息的冰水,瞬间引发了肺部的剧烈痉挛和灼痛。
“噗——咳咳!咕噜噜……” 气泡从他口鼻中不受控制地涌出。
他试图抓住浴缸的边缘。手指触碰到了那冰冷光滑的搪瓷,但触感完全不对!不再是坚硬的表面,而是一种滑腻、松软、如同沉积了千万年的腐殖质般的触感!他的手指深深陷了进去,抠出的不是瓷片,而是大团大团散发着恶臭的、墨绿色的河底淤泥!这哪里还是浴缸?这分明是第聂伯河最深、最黑暗的河床!
绝望像冰冷的铁箍勒紧了他的心脏。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拼命向上昂起头,浑浊的水流晃动着。就在水面之下几寸的地方,透过摇曳的水波和悬浮的污物,他看到了浴室的景象。
那景象扭曲、晃动,如同隔着一层污浊的毛玻璃。他看到了自己家那熟悉的、布满霉斑的天花板角落,看到了那个坏掉的、永远不会亮的顶灯。他还看到了——浴缸的边缘。
一双脚。
一双穿着他熟悉的、叶莲娜生前最爱的那双棕色旧皮鞋的脚,就站在浴缸边缘。湿透的裤腿往下滴着浑浊的水,一滴一滴,落在他头顶上方咫尺之遥的水面上,荡开一圈圈诡异的涟漪。
他无法看到脚的主人。那身影的上半部分,模糊地融入了浴室上方那片令人窒息的、浑浊的黑暗里。但他能感觉到一道视线,冰冷、怨毒、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悲伤,穿透浑浊的河水,死死地钉在他身上。
肺部的氧气彻底耗尽,火烧般的剧痛变成了麻木的虚空。冰冷的河水疯狂地涌入,填满他身体里每一个角落。挣扎的力量像退潮般迅速消失。他的意识在窒息的剧痛和极致的寒冷中开始飘散。最后残存的视野里,是那双滴着水的皮鞋,和不断从上方落下、砸在他脸上、冰冷如同泪滴的浑浊水珠。
“河底……很冷……” 那无数溺亡者混合的低语,如同最终的安魂曲,伴随着他沉向无边的黑暗和淤泥。
三天后,弥漫在楼道里的那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死老鼠、腐烂水草和浓重淤泥的恶臭,终于让邻居无法忍受。他们叫来了警察。
破门而入的警察和邻居被眼前的一幕震得僵在原地,呕吐声此起彼伏。
伊凡·库兹米奇肥胖的身体,以一种极其扭曲的姿势,浸泡在自家浴缸那几乎满溢的浑浊污水中。水呈现出一种诡异的、近乎墨汁般的深褐色,表面漂浮着腐烂的藻类、淤泥块和一些无法辨认的絮状物。他的头深深埋在水下,脸朝下压在厚厚的、散发着恶臭的淤泥层上。那淤泥黑得发亮,像是有生命般,不仅覆盖了整个浴缸底部,还沿着他的身体向上蔓延,厚厚地糊满了他的脖颈、脸颊、头发,甚至塞进了他的鼻孔和耳朵眼。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在浴缸边缘正对着他头部的位置,在湿漉漉、布满水垢的瓷砖上,清晰地印着一对脚印。那脚印小巧,显然是女人的尺寸,边缘带着湿漉漉的泥痕,仿佛刚刚有人穿着湿透的鞋子站在那里,低头凝视着浴缸中溺亡的人。
法医强忍着不适上前检查。当他和助手费力地将伊凡肿胀发白的尸体从那令人作呕的淤泥汤中拖出来时,所有人都倒抽一口冷气。
伊凡身上所有浸没在水中的皮肤,尤其是面部、脖颈、手臂和胸膛,密密麻麻地覆盖着一层诡异的青黑色印记。那不是尸斑,更像是一种强行嵌入皮肤的污迹。经验丰富的老法医凑近了仔细看,手指颤抖地指着一处印记,声音干涩沙哑:“天……这些……这些是手印!”
无数个小小的、深嵌在浮肿皮肉里的青黑色手印!大小不一,有的像是孩童,有的纤细如女人,有的则粗壮如男人。它们层层叠叠,相互挤压,覆盖了他的每一寸皮肤,如同无数只来自河底淤泥深处的冰冷手掌,曾经死死地按住他,将他拖向那永恒的、寒冷的水底深渊。
房间里一片死寂。只有浴缸那个锈蚀的出水口,还在极其缓慢地渗着浑浊的水滴。
嗒……嗒……嗒……
滴落在浴缸底部那层厚厚的、墨绿色的淤泥上,声音空洞而悠远,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水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