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真挺好奇的，你这个舅舅，怎么看都是个明事理的高级知识分子，讲的话也都是有水平的，怎么会做出这种幼稚的事情。”
警车停在了路边，杜江看向后视镜里的黎星，他浑身湿漉漉地坐在后排，低头不语，就和当时自首的孙琛一模一样。
“人总有跟自己闹别扭的时候吧。”
杜宁挑了挑眉，回头看了看黎星，似乎对他的话很不满。
“跟自己闹别扭就去打人啊，那这社会人人都闹别扭性岂不是乱了大套了？”
黎星不语，只是看着窗外的小区，仿佛是第一次来这里。
“下车吧小伙子，这里是你家小区吧，我没送错吧。”
“是这里，谢谢杜警官。”
当然，黎星说了谎，这里并不是他家小区。
目送杜宁的警车远去以后他便看着面前陌生的环境，陷入了一阵无所适从，毕竟这里是他从未来过的地方，他也只能凭借记忆去找寻那个家伙居住的地址。
————
“叮——”
“昭，开门去，我在切菜呢。”
中年妇女有些尖锐的声音从厨房贯穿到田昭的房间。
而田昭，他已经整整两天没有从房间里出去过了，他只是坐在床上，整个人麻木地低着头，看着自己那双裹着纱布仍然在颤抖着的双手。
......
昨天发生的一切仿佛都是一场梦境，自己用尽全力抡出的拳头一遍遍打在红毛的脸上，鲜血从红毛的嘴角流出，被压在身下的他却依旧面目狰狞，试图做出自己徒劳的反击。
但田昭毕竟从很久以前就跟着卓辉混迹在各个街道了，加上孙琛对他的拳击训练，红毛几乎没有任何还手的能力，只能在田昭的一拳一拳之下逐渐失去了挣扎的力量，从第一拳的疼痛到数不清多少拳后的麻木......
扎眼的猩红色，便是田昭眼前所能看见的一切，应该是鲜血吧，他自己其实都已经说不上来了。
口罩下沉重的喘息，黑色兜帽遮掩下滴落的汗珠，明明已经力竭却还试图屹立的羸弱身躯......
此刻的他，恐怕真的野兽无异了。
......
“叮叮叮——”
“昭！叫你呢！别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了。”
没有任何回应。
田昭其实清楚，自己的行为绝对无法被称之为“正义”，甚至可以用暴行来形容。
他也清楚，自己让很多人失望了，家人、朋友、孙琛.......
但他至少这次......他应该能对得起那个一直软弱而又摇摆不定的自己了。
他已经做了自己认为的最正确的事情，让那个该死的家伙付出了惨痛的代价，那么这一次自己也算是为在意的人做了一次英雄吧。
接下来要做的，就是等待着惩罚来到自己头上，为自己的冲动买单。
只可惜，那在厨房里为自己准备晚饭的母亲却根本不知道她的儿子做了什么，也不知道门外站着的人下一秒就会将她儿子丢到监狱里去了。
明明不久前的日子里，一切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他们还应该坐在逗咖的前台，看着打着街机的人们，畅想办完比赛街机厅的一派欣欣向荣。
而这一切，终究还是要结束了吗。
————
“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幻想着一切就能平安无事地度过去吗？”
熟悉的声音，田昭抬头看去，被雨水沾湿全身的少年站在他的门前此刻喘着气，冷冷地注视着自己，那冰冷的眼神说是在看一个该死的人渣恐怕都不为过。
“你一定觉得自己特别帅对不对，觉得自己就跟侠客一样快意恩仇，看见让我不爽的人欺负我朋友的人我就一定要挺身而出重拳出击，这样就可以被所有人当成传奇赞美，从此逍遥江湖深藏功与名？”
如果是平时，恐怕田昭一定会嬉皮笑脸地跟这个满嘴跑火车的臭小子讲起对口相声来。
只是，田昭连抬头的勇气都没有，他不敢去面对黎星，不敢让他看清自己这副再次懦弱的模样。
“我以为自己已经够蠢了，我就是这个街机厅里最蠢的那个死小孩，结果呢，你更是个蠢到无可附加的混蛋！”
......
“你他妈说话啊！”
砰！！！
一瞬间田昭仿佛又回到了前一天的夜晚，那朝着自己的反扑而来的拳头，猛击在他的侧脸吗，让他的眼前瞬间陷入了空白，耳边阵阵无法消散的嗡鸣声。
以他的反应完全可以躲过黎星的这一拳，但是他没有这么做。
仿佛挨了这拳，人们就能原谅他做的一切。
“你还不明白吗？英雄让你当了，结果却是我舅舅替你进了局子，你可真是伟大啊田昭大英雄！”
直到这一刻，田昭才缓缓抬起了头，看向了黎星的脸，他捂着自己的拳头，紧咬着牙关，像个倔强的死小孩一样，恶狠狠地直视着自己的眼睛。
像只被夺走了一切的幼兽般，孤独而又无助。
“怎么会......”
“你伪装的倒是好啊，蒙的严严实实，根本没人看出来是谁。出了事以后顾榛立马打电话去质问我舅舅了，他二话没说就跟个傻子一样往公安局跑，直接替你自首了。”黎星揪着田昭的领子，喘着沉重的粗气，“明明是受害者的他成为了罪魁祸首，要替你坐三四年的牢，你满意了吗？”
“他已经被伤害的够深了，你还要给他补上最后一刀把他彻底送上死路对吗？你做的好啊，田昭，你做的真好啊！”
“不是，我没有想这样，我只是......”
“你只是什么？你只是一顿毒打把他送进监狱了，我的监护人，我的舅舅，就这样被你毁了，谢谢你啊！”
不，不该是这样的......
田昭的身躯颤抖着，恐惧从眼底深处喷发而出，以泪水的姿态落在缠着他双手的绷带上，如荆棘般蔓延开来，像要将他的双手死死禁锢住。
“我只是想，我只是想能为他做些什么！我什么都做不了，但我能为他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你个蠢货，那红毛你都能揍他不会揍吗？他不去揍是因为他打不过红毛还是打不过你？你脑子里不会没有脑浆全是肾上腺素吧？做事一点不过脑子吗？”
黎星实在是不明白，这个家伙的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这么简单的道理居然一点都不懂吗？
......
“你以为你来到我舅舅身边，跟着他学拳击学看书学管店，你就能变成他这种人了吗？”
“你觉得他委屈，你觉得他不该遭遇这些，所以你想替他当那个坏人，所以你想去干他其实根本不想干的事情，对吗？”
“你还不明白吗？他跟你就不是一种人，你的骨子里还是那个在街头混迹的小混混，第一次在大排档见到你是什么样到现在你还是什么样，没有任何变化！
“不要用你幼稚的所作所为去为我舅舅代言了好吗？大英雄田昭！”
......
沉默，仿佛掉入了冰窟般的死寂，连呼吸的声音都无法被听见。
黎星还是那个黎星，他当初能在班上一个人连珠炮开火全班，现在用言语斩杀如丧家之犬的田昭便更是手到擒来。
田昭理解他，甚至接受他对自己的一切责骂，无论是不是气话。
因为他才是那个做错了一切的人，这点他已经再清楚不过了。
如果当初自己没有要离开卓辉，他们就不会给自己饯行，他们就不会和孙琛起冲突，自己就不会认识孙琛，也不会去他那里打工，不会和他变成亦师亦友的关系，更不会给自己帮他打抱不平的机会。
如果没有自己......
一切恐怕都会好起来的吧。
想到这，田昭的脸上居然流露出了一丝笑容，明明上一秒泪水还刚从他不争气的眼角滑落。
黎星比谁都清楚，田昭那副苦笑的模样，是压抑悲伤到极致的表现，只是为了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不像个该死的丧家之犬罢了。
......
黎星这么多年来的第一次，他在自己骂人以后开始后悔了。
明明自己是过来清算这该死的混混的，可真看到他这表情的那一刻，再锐利的话语反而难以说出口了。男生很多时候就是这样，肾上腺素上头以后什么话都敢说，但片刻的冷静后反而会变得格外冷静。
黎星长吸了一口气，他努力让自己的情绪平定下来，他看着面前的田昭，张口又想说些什么，却一时半会儿又说不出来了，只能支支吾吾地吐出几个尴尬的字节。
“其实......”
“谢谢你，黎星。”
田昭擦去了泪水，看着面前的黎星，用最认真的语气说出了这句话。
“谢我什么？”
听了他的话语，黎星却只觉得背脊一阵发寒，他甚至无法直视田昭的眼睛，就像在逃避什么一样。
“我去自首，我会为我做的一切买单的。”
看着田昭颤颤巍巍的背影，听着中年妇女疑问的尖锐声音，黎星头也没回。
实在是最合理不过的结局了，不是吗？在他的心中，对自己坚信不疑的想法产生了一丝丝不该有的疑问。
在田昭向自己苦笑的那一刻，黎星仿佛又看见了玻璃那边的孙琛，仿佛又想起了他对自己说的那些话。
孙琛是这样的人，他一定会为自己身边的人付出自己的全部的，这点他从未怀疑过。
那个人可能是田昭，也可能是自己。
孙琛说自己不是圣人，但他所做的一切又和圣人差在了哪里呢......
但对不起，比起圣人，我更希望你能当我的舅舅。
这绝对不是什么自私的请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