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用力挥了一下手,仿佛在挥散某种看不见的暧昧不清,“亲兄弟还明算账呢!”
“何况你们是同事,是上下级!”
“这关系,更要清清白白,明明白白!绝对不能相欠!对不对?”
周静的目光如同探照灯,紧紧攫住宁凌淇的眼睛,每一句都掷地有声,像是在宣判一条不容置疑的真理:“同事之间,每一分钱,那都不是大风刮来的!”
“都是辛辛苦苦挣来的血汗钱!”
“该是谁的就是谁的,一分一厘都不能含糊!欠着算怎么回事?不清不楚的,传出去多不好听?”
“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宁镇长?”
她一口气说完,胸口微微起伏,眼神里充满了逼迫性的“正义感”,仿佛宁凌淇不立刻点头收下这笔钱,就是存了不清不楚的心思,就是坏了同事间光明磊落的规矩。
宁凌淇静静地看着周静那急切得几乎有些扭曲的脸,看着她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切割意图。
那番“亲兄弟明算账”、“不能相欠”、“传出去不好听”的论调,像一把把裹着糖衣的冰锥,精准地刺向她。
她放在腿上的手,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又缓缓松开。
半晌,她牵动嘴角,露出一个极淡、甚至有些飘渺的笑容,仿佛看透了周静所有的心思,却又懒得拆穿。
她的声音依旧平静,听不出丝毫波澜,像是在陈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小事:“阿姨,您言重了。”
“那台手机,值不了多少钱的。”
她顿了顿,目光坦然地迎向周静,“不过,如果你们实在觉得需要结算清楚,心里才踏实的话……”
她微微沉吟了一下,像是在认真计算一个微不足道的数字,“那就……给两千吧。”
两千!
这个数字被她轻轻吐出,带着一种近乎施舍的随意。
仿佛那不是一笔钱,而是一个无关紧要的符号,一个用来满足对方急切切割心理的、随手扔出的筹码。
“好!好!太好了!”周静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应声,脸上瞬间绽放出如释重负、甚至带着一丝胜利意味的笑容,那笑容刺眼极了。“不相欠!咱们这就两清!”
“谁也不欠谁!清清爽爽,多好!”
她反复强调着“不相欠”、“两清”,每一个字都像是钉子,要狠狠地将这条界限钉死。
话音未落,她已经动作麻利地伸手探进自己随身携带的那只精巧的坤包深处。
那动作快得几乎带起一阵风,带着一种急不可耐的、甩脱烫手山芋般的迫切。
她摸索着,很快,手指捏住了一叠崭新的、边缘挺括的百元大钞。
那钞票显然是刚从银行取出不久,还散发着油墨特有的、略显生涩的气味。
周静看也没看,一把将那叠钱抽了出来。
崭新的纸币在她手中发出清脆的“哗啦”声,在安静的餐厅里格外突兀。
她甚至没有数——仿佛多耽搁一秒都是煎熬——就那么直直地、带着一股不容拒绝的力道,朝着宁凌淇递了过去。
手臂伸得笔直,指尖因为用力捏着那叠钱而微微泛白。
“来,凌淇,拿着!阿姨给你!”她的声音异常响亮,带着一种完成重大仪式般的轻松和快意。
仿佛递过去的不是钱,而是一道终于成功贴上的封条,彻底封死了宁凌淇与江家、与她儿子之间所有可能的通路。
宁凌淇的目光在那叠崭新的、散发着油墨味的钞票上停留了一瞬。
她清晰地看到周静递钱时那迫不及待的姿态,以及那隐藏在“大方”表象下、生怕沾上一丝一毫的嫌恶。
她没有丝毫犹豫,也没有丝毫受辱的窘迫。
她只是平静地、甚至可以说是优雅地抬起手,用指尖轻轻捏住了那叠钞票的边缘,动作干脆利落,如同接过一份再普通不过的文件。
“谢谢阿姨。”她轻声说,声音平淡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
那叠冰冷的钞票落入她掌心,沉甸甸的,像一块坚硬的界碑。
宁凌淇仿佛完全没有感受到身旁那压抑到极致的风暴。
她将那叠崭新的、象征着“两清”的钞票,从容地放进自己随身的手提包里,动作平稳,没有一丝颤抖。
然后,她端起面前那杯几乎没动过的清茶,浅浅地抿了一口,姿态优雅依旧,仿佛刚才那场充满算计和羞辱的“交易”从未发生。
杯中的茶水微凉,带着一丝淡淡的苦涩。
她放下茶杯,瓷底与玻璃桌面发出清脆却孤单的“叮”一声轻响。
“叔叔,阿姨,”她站起身,脸上重新浮现出那个无可挑剔的、礼貌而疏离的微笑,对着周静和江景彰微微颔首,“时间不早了,明天一早还有工作安排,我就不多打扰了。”
她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周静那张因“成功切割”而微微泛着红光的脸,扫过江景彰那带着复杂审视的眼神。
没有停留,没有多余的话语。
直到那抹身影彻底消失在门框之外,周静才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长长地、心满意足地吁出一口气。
她脸上那层强撑的、过度热络的笑容终于彻底垮塌下来,换上了一种毫不掩饰的轻松,甚至带着几分胜利者的得意。
窗外的雨,从傍晚就淅淅沥沥落下来,到了晚饭后,已演变成一场铺天盖地的滂沱。
豆大的雨点裹挟着初秋的凉意,狠狠砸在玻璃窗上,发出沉闷而执拗的声响,又蜿蜒爬下,模糊了外面路灯昏黄的光晕。
屋里倒是暖的,吊灯的光线柔和地笼罩着餐厅,空气里还残留着饭菜的微温气息,只是这暖意被无形的东西压着,显得滞重而稀薄。
江昭阳搁下筷子,那声叹息,像一片羽毛,轻飘飘地落进这凝滞的空气里,却激起了一圈无声的涟漪。
“妈,”他抬眼看向餐桌对面的周静,声音带着一种竭力维持的平稳,“事情……不是你以为的那样。”
他微微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面前那只骨瓷碗的边缘,那里还沾着一点油渍。
周静正收拾碗碟的手顿住了。
她直起腰,眼神锐利地扫过来,像两枚探照灯,在儿子脸上逡巡,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哦?那你倒说说,是哪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