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世界亮得晃眼,空气里浮着清润的山林气,带着草木被洗过的鲜灵,就算唐朝来的,吸一口都觉得肺腑里敞亮。
三轮车驶出城区,颠颠簸簸走了十几里,停在路边。
四个人跳下车,生子紫岸头一个往山里冲,兕子提着裙摆紧随其后,脚下的泥地软乎乎的,溅了些泥点在罗裙上,她却浑不在意。
没路的山林里枝桠交错,兕子踩着湿滑的苔藓跟上,忽听生子紫岸扯开嗓子喊:“大姨!大姨!我来啦!”前头树林深处露出半间泥巴屋,跟参园的那座有些像,只是墙皮斑驳得更厉害,像位满脸皱纹的老者。
生子紫岸跑得更急了,“大姨”的喊声在林间撞出回声,兕子听见自己的心跳也跟着快了几拍。
泥屋旁的林子里,一个花白头发的瘦妇人正弯腰扒拉着什么,听见喊声猛地直起身,愣愣地望着来人。
兕子眨了眨眼,总觉得她的眼里藏着些说不清的东西,像蒙着层雾,又像憋着股没处撒的劲儿。
“大姨,你看!林下参!”生子紫岸捧着个布包凑过去,双手递到妇人面前。
妇人哆嗦着接过来,指甲缝里还嵌着泥,一点点剥开裹着的树皮和青苔——那瞬间,她眼里的雾像是被吹散了,猛地亮起来!
“棒槌!是六品叶!这么多侧碗!”她提着参须子叫出声,声音都在发颤,“哪来的?紫岸!是……是咱家山上挖的?”
“是啊大姨,我和弟弟刚挖的!你瞧这叶子,还有籽呢,土都是湿的!”生子紫岸急着点头,鼻尖上渗着细汗。
兕子和身旁的爷爷杜老灶都瞪大了眼,那棵参在风里轻轻晃着叶,主根圆滚滚的,芦头上一排侧碗清清楚楚,看着竟真的完好无损。
兕子悄悄拽了拽杜老灶的袖子,小声说:“爷爷,书上说的‘神草自愈’,竟是真的?”
爷爷脸慢慢涨红了,没应声。
妇人抱着参突然蹲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山神老把头!谢谢你老人家!还给我留着这么棵好参!我就知道,不能一棵都不给我留啊……”
“大姨这是怎么了?”兕子拉了拉生子紫岸的胳膊。
生子紫岸还没开口,旁边的支小野叹了口气,解释道:“兕子,我家大姨种参二十载,前年一场春雪,参地全毁了……她就总惦记着,山神能留棵参给她。”
兕子似懂非懂,正想问“春雪怎会毁参”,就听爷爷对着手机压沉声音呵斥道:“我昨晚包的那棵参呢?被你们调包了?能耐了啊!造假造到我头上来了!”
手机里传出个大嗓门,是兕子认得的“妈妈”:“爸,林下参多金贵,哪能让孩子随便送人!
那参是用胶粘的没错,但上下两截都是真籽货,治病养生不耽误,不算造假!” 兕子愣住了。
原来方才的惊喜都是假的?
那爆开的参根,不是自己合上的,是被人用胶粘好的?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忽然想起宫里的匠人修补碎瓷,原来人间的“神草”,也需这般费心修补。
生子紫岸的弟弟支小野快步上前,对爷爷拱手(兕子觉得这动作比鞠躬更顺眼些):“东家,种参人的难处,您肯体谅,我们已经感激不尽了!真的不用这样……”
爷爷脸上的红慢慢褪了,却添了几分窘迫,像是被人戳穿了小把戏的孩童。
他搓了搓手,对支小野说:“小伙子,等这地皮干了,你去我那儿起参!我手把手教你门道——咱这是‘国参故里’,保准让你吃上一碗人参饭!你年轻,从头再来,啥都不晚!”
兕子跑过去,扶着妇人的另一只胳膊。
大人们口中晦涩的“起参”、“故里”,像裹着雾气的咒言,在她耳边掠过便沉入深潭,激不起半点涟漪。
方才那点关于“造假”的微澜,更是被无形的力量悄然抹平,水面平滑如镜,倒映着某种令人不安的静谧。
她凑近生子紫岸,压低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迫:“紫岸哥哥,这下…你该不用去那阴森的林子里撸参籽了吧?陪我去学那…‘太极’的功夫可好?我瞧着,那起手落势间,引动的气流比普拉提的吐纳,更似勾连着天地间看不见的脉络!”
支小野却在一旁,头颅点得像啄木鸟,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
他从那件磨得发亮的粗布衣兜里,猛地掏出两根色泽幽暗的羽毛,不由分说塞进兕子手里。
羽毛入手冰凉,边缘泛着铁锈般的暗红光泽,是凝固的血痕。
“诺,你看!”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奇特的兴奋,“棒槌鸟的翎羽!我在老参坑边上捡的!给你一根,收好!” 那语气,不像分享玩物,倒像交付一件不祥的信物。
兕子心头莫名一跳,捻着那根冰冷的羽毛,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顺着指骨爬上脊背。
她强压下异样,匆匆点头,回家后,将它夹进那本记载着无数参灵异闻的泛黄古书里。
书页合拢的刹那,羽毛边缘的暗红似乎流转了一下,又归于沉寂。
风,再次掠过莽莽山林,卷起的已不仅仅是泥土与草木的清新气息。
风中裹挟着千年老参逸散的、若有似无的悲凉灵气,混杂着地下深处某种沉眠之物的低语,丝丝缕缕,钻入兕子的七窍。
她站在窗边,望着暮色四合的山影,忽然打了个冷颤。
指尖还残留着刚才羽毛带来的诡异触感。
一个念头如冰锥刺破迷雾:
这人世间的所谓“不完美”…那些刻意掩盖的痕迹、突然出现的异羽、风中无法捉摸的低语…恐怕远比古卷上那几句轻飘飘、笼罩着神圣光晕的“神草自愈”,藏着更诡谲、也更令人心悸的真相。
那“意思”,怕是带着钩子的饵,直通向深不可测的历史文化时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