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英子小心翼翼地走过来,才打破了沉闷。
她努力挤出笑容,声音带着点讨好的轻快:
“都……都别光坐着了,吃菜啊,菜都要凉透了。爸,哥,小楠,再……再添点酒?”
她笨拙地拿起酒瓶,给父子三人倒酒。
裴大山像是猛然惊醒,他抹了一把发红的眼眶,深深吸了口气,浑浊的泪水被强行压了回去。
他端起自己那杯几乎没动的酒,声音沙哑得厉害:
“我……我是怕了,也折腾不动了。就干点力气活,干一天,结一天钱,心里头踏实。”
他看向裴嘉松,眼神复杂得像一团揉皱的旧报纸,里面有担忧,有恳求,更有一种深深的无力,
“小松啊,你怎么扑腾,爸……管不了,也管不动了。就一条,违法乱纪的事,沾都不能沾!你现在不是一个人了,你有英子,有娃!你……栽不起跟头了!”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异常沉重。
“知道了,爸。”
裴嘉松闷闷地应了一声,显然没太听进去。
他烦躁地抓了把头发,像是急于摆脱这沉重的氛围,又像是要把矛头从自己身上移开。
他瞥了英子一眼,使了个眼色,声音带着点刻意的轻松,
“爸,你也说了, 我都是当爸的人了,你就甭老盯着我了!还是多操心操心你小儿子吧!英子,给小楠倒上!”
英子会意,赶紧拿起酒瓶,手忙脚乱地给裴嘉楠面前的空杯满上,啤酒泡沫溢出杯沿。
她努力笑得自然些:
“小楠啊,听说……听说隔壁老唐家儿子都收到录取通知书了?你这……到底考到哪儿去啊?跟嫂子说说呗?嫂子好提前给你准备被褥啥的,新的,暖和……”
裴嘉楠看着杯中不断升腾又破裂的泡沫,沉默了几秒,再抬头看向英子时,他脸上的戾气和冰冷似乎被这笨拙的关心融化了一丝,勉强扯出一个温和的笑。
“嫂子,真不用麻烦。高中那套被褥挺好的,还能用呢。”
他的声音依旧低沉,但少了些之前的尖锐。
“那……”
英子卡壳了,求助似的看向丈夫。
裴嘉松早就憋不住了。
他灌了一大口酒,冰凉的液体似乎浇不灭心头的焦躁和那份被弟弟排斥的不甘。
他盯着裴嘉楠,眼神带着探究和一种兄长式的、略显粗暴的关怀:
“小楠,你跟哥撂句实话,是不是没考好?心里憋屈得慌?”
他试图用这种“我懂你”的语气撬开弟弟的嘴。
裴嘉楠垂着眼,盯着那琥珀色的液体,仿佛那里有他不想面对的世界。
空气凝固了几秒,就在裴嘉松以为他又要沉默以对时,裴嘉楠猛地抬起头,视线像刀子一样刮过哥哥的脸:
“考的还行啊,六百五十分。”
“多少?!”
裴嘉松猛地从凳子上弹起半截,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酒意瞬间醒了大半,
“六百五?!我的老天爷!一本线……一本线不是才五百多吗?我打听过的!你小子……你小子考这么高啊!”
巨大的惊喜像电流一样窜遍他全身,刚才的阴霾被冲得七零八落。
他用力拍了下桌子,震得碗碟乱响,
“好小子!真给老裴家争气!藏得够深的啊你!不是,你这考的挺好的啊,怎么问你几次都不说啊?”
裴嘉楠脸上没有半分喜色,反而像是被这高分压得更沉郁了。
他端起酒杯,近乎粗暴地灌了一大口,才闷闷地挤出几个字:
“不高不低的,有什么好说的。”
那语气里,没有骄傲,只有一种沉甸甸的、难以言喻的疲惫和……某种更深的东西。
“不高不低?”
裴嘉松急了,凑近弟弟,
“这还叫不高不低?!你这分数……等等,”
他脸上的兴奋稍稍冷却,换上一丝了然的猜测, 自以为找到了弟弟闷闷不乐的症结,
“是不是……志愿报得太高了?心里没底,怕录不上?”
裴嘉楠喉结滚动了一下,没承认也没否认,只是又给自己倒满了酒。
裴嘉松一看弟弟这反应,以为自己猜对了,心底那点兄长的责任感和保护欲瞬间膨胀。
他用力拍着胸脯,酒气喷涌:
“嗨!怕个球啊!真要是志愿报冒了,大不了咱复读一年!哥供你!凭你这分数,明年清华北大都随你挑!哥砸锅卖铁也供!”
那豪气冲天的样子,仿佛刚才兄弟间的龃龉从未存在。
英子也连忙帮腔,试图安慰:
“就是就是,小楠别上火了!上不了一本,上个顶好的二本也一样出息!咱……”
“二本?!”
裴嘉松像被针扎了一样,瞬间炸毛,冲着英子吼,
“闭上你的乌鸦嘴!会不会说话?!我兄弟这分数能去二本?那叫糟践!糟践人才!懂不懂?”
他对弟弟前程的重视和一种近乎盲目的骄傲,让他对妻子任何“降格”的安慰都异常敏感和愤怒。
“哥!”
裴嘉楠猛地抬头,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
“别冲嫂子喊,她也是好心。”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声音疲惫不堪,
“哎呀,你们都别瞎操心了,我志愿……报的没问题,肯定能录。”
这话说得急促,更像是在说服自己,逃避追问。
“还说没问题……”
裴嘉松的兴奋夹杂着被敷衍的恼火,不依不饶,
“到现在我都不知道你报的啥学校,藏着掖着当宝贝呢?爸,你知道吗?”
他把问题抛给父亲,试图寻找同盟。
裴大山一直默默听着,浑浊的眼睛里有关切,有茫然,更有一种被隔绝在儿子世界之外的深深失落。
他缓缓摇了摇头,声音苦涩而无力:
“小楠大了,主意正。学习上的事,从来没跟我商量过,我也不懂……”
是啊,或许他也曾风光过,曾是孩子们的依赖和支撑,但终究没什么学问。
尤其媳妇走了之后,他像是一下子就苍老和衰弱了——儿子那些关乎命运的高深选择,他插不上嘴,也不敢问。
那份担忧和隐隐的受伤,只能默默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