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室迩人远
子颜在这马车里待了半日，到了晚间到朴州府西面的县城。宁馨王那边早派了快马一路通知当地这些官员如何接到神守到来，子颜看一众事宜都安排妥当，才觉得自己好静心做些准备。
这些日子自己就是忙着在朝廷里面各种事情。锦煦帝的朝堂就是在应对神宫回归，皇权分到神权之上，可这变化到了子颜身上也让他自己吃了不少苦头。其实锦煦帝这边真正要做的，也就是房州墨家之事。
这西面范启国和炙天神宫的事情，借着朝堂的幌子实际上是神权的争斗，正好出在玄武神君叫子颜到泾阳以后，也不知道是不是炙天神君叫腾文礼借着玄武神宫的力，来发动这场战争，实际是要歼灭这范启国。
这几个月自己也就是在朝堂上的技能有所长进，反而仙术没有进益，每次比拼法术，都十分勉强。发生在自己身上的这些际遇，每次是得益于体内那股金色神力，子颜不知那股神力从何处得之，这自然是和他究竟是谁有着关联。可这又是他自己最痛那处，自个儿是死也不愿意去想。
得到炙天神宫使用神力的启示，子颜如今可是能操控着这两股神力。原先的玄武神法原来是能够进行，可那时自己是太狭隘了，竟然不懂用所学神法来操控这金色之力。
动摇祗项朝堂之事，逐渐清晰起来，这次西行，无论结果如何，这平州之地的官员和武将总会顺利让自己接手，无论是这个言明硻还是秋清河，原来在锦煦帝面前并不得宠，如果这次在范启国事情上立了功，总会先感激子颜。
这次还带着墨宪，哪日让他袭了延东君，等到了这去房州收回延东之地时，总是对自己有利。这戍南军的李贺凯还像是有什么把柄给“那个人”抓着，子颜想自己把这祗项三军全部能笼络，何愁自己之事。文官那边不是还有东熙湖坐镇着。
说说这些总是对不起暇悟，大不了把自己一生抵给他吧。子颜自知在这世上有一事是自己怎么也逃脱不了的，他必须要去做！
今日晚间上床之前，暇悟的信上说已知子颜手伤已愈，但这留下的疤痕总是遗憾。
子颜也想，难道蘅焰要戴一辈子么？陛下将来可是会嫌弃。想着这个事，又犯起了愁。他知陛下在朝堂之上做不到尽善尽美，因而日常中样样讲究到不容一丝瑕疵。自己左手腕内侧的这条伤疤恐怕将来也是好不了的，这可怎生是好。
这一想又忘了睡前修会儿神法，到了早上起床才想起那事，不免唉声叹气，想到自己如今怎么容易伤感，正经事情不做，天天不知在干什么。
用早膳之时，发现昨晚又下了场大雪，这边县衙厅堂朝外望去，外面那一头是山连着山。子颜想到今日自己一行就要进入这朴州府西面的大山，此处直到后面平州府城才算遇着平地，后面几日要过的几个县都是在此大山里面。因而路程上要盘桓几日山路，才能进入平州州府。
好在自己身边也只剩了神宫的十几名亲随弟子以及御林军的一千名骑兵，行进应当很快，就算是有陛下马车跟着，自己施个法术，也当是顺利能过山区。子颜和当地县衙官员告别之时，觉得对方对自己如对待神明一般，就知道前几日在尹州州府之上大显神威让众人开始害怕他。
原来自己到泾阳点燃神灯那晚只是让百姓亲历感受到了神力之神奇，而在冥锢山除却玄武神兽也非当众行之，可自己在朴州城立了威，让这百姓才知这世间曾有过神明，至今还有着凡人无法企及之力，或许这能挽回点信了武神那样的人，可这神的威严压在那里，未必是好事。
子颜在马车上思虑着这事，端木氏做了两百年皇帝，虽然喜欢东征西战，但比前面李氏皇朝，倒不苛刻百姓。尤其到了锦煦帝这朝，肃清吏治，对其它国来的百姓也是一视同仁。皇帝虽然讲究，但朝中不兴奢靡之风，朝堂之人都恪尽职守。
怪道锦煦帝以为他自己就是神谕里说的“人君代之”那位。这四国君王如是都是锦煦帝这样，还需要神君来帮他们什么忙。如今这代东面辟暨国君王还是凶残如常，南面凤帝一支有心无力，帝王没有实权；西面戍擎国魏灵帝这里本来就是诸侯小国太多，明明炙天神君在朝，偏又是闹出个其它信仰。
这人间如是归了锦煦帝一人，也是蛮好，可子颜生在这世上，莫不是真为了让端木暇悟一统天下而来？
子颜摇摇头，心里说“难不成我真是只配为他做刀剑？不是这样，定不是这样”，可天意哪里容他猜透。
傍晚子颜一行到了繁峙镇，那里是真进了这朴州北面大山之中。朴州府这段出产特产较多就是这山间矿物，山中本种不出庄稼，此地本应是贫瘠，可正好这边山里挖出金银、矿盐和玉料。这雷氏起家时，也是因为能把这些运出此地。
到了镇里，县城官员早就等候在那边，好伺候神守大人。子颜见这镇子虽在大山坳里，也当真富庶，镇子在山中如此难到之地，修建的石头房子是有百所以上，更不用说是用木料修建的各式百姓住所。这镇子最繁华的街道有好几处，如今到了冬日晚上，街上还是点着大灯笼，照的街上灯火通明。不要说今日路上都是百姓在迎着神守而来，子颜见熙熙攘攘还是在做生意。
县衙里让子颜下榻叫“万来庄”，是当地接待各地商贾的最大驿站。子颜进了大门，知道这北面院落不似泾阳附近的，每一进都是宽敞。这院落和厅堂都狭窄异常，像是聚在一起便暖和一些。因而这驿庄内房屋交叠，看着院落就有数十个那么多。正厅中县衙之人已备好晚膳，子颜叫县令也入座，怎奈县令官微，死也不肯，一定要站着伺候子颜用膳。
子颜只能作罢，膳后，倒是和县令王莹问起此处之事：“我来自淳州，那边比这边还要寒冷，何以我见山间民居都是建在这山崖洞穴中？”
王莹也是朴州府人，出身寒门，在泾阳时候在静寒学苑时也是出色，靠着费连廷举荐这才回的家乡。王莹说这边民居建在洞穴中，很多如今也不是靠着自然的洞穴，是人为挖凿而成。依山而建，所费很少，冬暖夏凉。
端木氏刚建立王朝之初，这边和西面几个县都是山地庄稼之类无所出，不像北边淳州那里皆是放牧，地平水草丰盈。这边百姓犹苦，也无生路，多是背井离乡到他处谋生。自从端木皇帝四处征战，这里百姓从军也成了一条道路。
仗打得多了，国内也在这山间四处寻找矿产，打造兵器，于是发现这边山里除了铁矿和黄铜，矿盐、黄金和白玉都有所发现。后来这边山正中，有了这繁峙镇，每年春秋两季祗项商贾汇集，在这边选取自己买卖所需原料，再借着工部所修官道，把东西运出山去。
这民居的样式只是传统而已，另外县里到处是各式山头，没有什么地平之处，百姓修建房屋本来也是困难，而且山里木料奇缺，反而价高。
子颜好奇问他何以今日所见镇子里都是石屋。王莹又说：“神守不知，我们这里除了出产矿物，这最北边的山倒不是砂岩，而是石头。开凿还不算太难，石料采了有时候卖不完，这边就用来建了镇子。百年下来，如今镇子里到处都是石头屋子。”
子颜想到如是这样，这县岂不是祗项最富有的县么，朴州城里那些商贾莫不是也主意是经营这边的物产。县令却说，这边商贾经营是一回事，可山中产出矿产却属于皇帝，因而商贾只能赚到十一而已。朴州城中商贾赚到这钱都先要交给州府里面户部的官员，这些商贾也是皇家御用的，因而这些年来抱怨也是异常之多。
“难不成原来他们开的矿所赚的都属于他们么？”子颜问道。
“神守不知啊，原来我们县里这山都是无主，到山里开矿的就是朴州这些商贾。可是陛下说这山不属于他们，是属于皇家，于是山里的孳息当然是陛下的，给他们一成已经算是不错了。”
子颜才知锦煦帝的皇室靠的是这山里所出，怪不得皇帝经常说自己所有不比神宫的少。可这么一想，陛下真是天才，如此之事也能想到从这边商户中把这钱财盘剥回来。王莹说的这些商贾抱怨，所以这些人才跟着雷尚峰去信了虔教之人。
“王县令，可是陛下登基后，这边矿产才易主成了皇家的？”
“神守如何知晓？确实是十五年前更改，当时这边商户闹得很凶，许多找到的是京里原来先皇在时一朝大臣和皇族。叫是他们当年开矿都不管百姓性命落下很多案子，这才让陛下抓住把柄，全部收归皇家，正好也除了原先宰相那支。”
子颜在上面坐着舒颜一笑，毕竟他还是懂得端木暇悟所想，现如今陛下又派了宁馨王坐镇这边三州，又叫皇亲国戚的金威霆待在此处，原是为了这边究竟重要。
他又问王莹：“我原来不知雷家为何能做到这全国最大，他们是靠了这边山中矿产出路啊。你可得到消息，封了他们家商铺？”
“是，神守放心。我早接到王爷命令，已将这雷家铺子和伙计看押起来。”
子颜点头和他说：“我如今才明白我们这国中所倚重的就是我们这位陛下，事事都能想到最好。”
哪知王县令告诉子颜，原来一开始想到孳息之事的并不是我们这位陛下，眀望帝这朝户部早有人提出这事，可眀望帝朝中百官都为着自己利益，谁都不愿劝谏皇帝此事。子颜问王莹提出之人是谁，王莹道：“神守很快就见到此人了，便是如今平州牧言明硻，当年我在学苑时，早听费夫子说，言大人是祗项百年来鲜出的三位才子之一。”
“那还有两人是谁，莫不是夫子自己和那东熙湖？”
“正是。可今日我见神守，想是神守之才远高于他们。”王莹这么说，子颜不觉着他是在奉承，可一想，这顶端之人应是端木暇悟，自己只是占了神宫的便宜，还轮不上和这些人并驾齐驱呢。
“可是到了陛下这朝，陛下才想到此事？”子颜问。
王莹又说：“不是陛下，这事儿是先延东君的功劳。那时我还在泾阳，听别人议论说是先延东君在早朝上提出的这事，陛下派了户部和兵部的人到朴州这边，当年连朴州府尹为此都换了人呢。”
子颜原先就知道墨麒此人擅长经营，据说在冉祁的首代诚联伯，就是墨麒的外祖，他们家并不是冉祁贵胄，而是生意做大了捐的官、入的爵。墨麒在房州几年，一直致力于将延东商路恢复，这样既可以将那边流民接了回来，又可以将延东之地恢复富足让百姓安居。但墨麒在朝时风评可是不行，众人说他仗着陛下的宠信引诱陛下做了些荒唐之事，但朴州矿藏之事，子颜是第一次听说。
晚间子颜落脚在这万来庄主院二层之中，这边房屋表面看来简单，可到底此地是祗项最富之地，屋中陈设精致到了每一处。子颜见此处家什木料都是最华贵的，完全不亚于宫中陈设，家什上精漆用着螺钿的图案，把手上都覆着金箔。屋中点的灯都是金质，想是王县令听了王爷嘱咐，就怕子颜吃到丝毫之苦。
可子颜在这屋中，今日心情很是沉重，他是第一次知道了墨麒于陛下有如此大功。过去他很是厌烦人人将他与墨麒相比，可如果墨麒真为陛下做了那么多事情，自己又有什么能和他相提并论的。
可见端木暇悟每次哄自己说的什么墨麒跟他比算是什么，原来只是哄骗自己。
子颜今晚打开暇悟的信，信中提到这几日都要在山里，叫他当心不要着凉，行路要是小心。子颜想暇悟就没想到当年提出这边县里矿产之事的就是墨麒么？
他把陛下的信又仔细瞧了几遍，发现这信上全是日常之事，没有提到公事，想陛下定是想起了墨麒，故意不说这县里风物给自己。
上次陛下把他在戍南军中所得编撰的册子给了子颜。子颜想到里面有和墨麒的旧事，一点儿都没曾翻过。可他还是把那册子一直随身带着，今日自己一到卧房，换衣服的时候把那册子拿到床边放到枕头上，自己那时好奇，想看看墨麒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物。
可读完了陛下的信，子颜就是厌烦，把陛下的信纸和那册子一起扔了老远，浑浑噩噩中睡了过去。
一早醒来窗外又闻下雪之声，弟子进来说县衙等人早已候在楼下。王莹劝子颜慢点启程，这雪可能要下一日。出了镇子，西面的山道难行，要是今日耽误了，后面一站休息的镇子傍晚可是赶不上到那里。
子颜和他笑着说：“县令你忘了我们这玄武大神最擅长的是什么了吗？”
可午后在过这繁峙镇西北最高的山头时，子颜才明白自己拥有的玄武神力和自然之力还是有着天壤之别。子颜一路用神力护着这队伍行进，风雪打不到行进的马匹上，因而还算顺利。到了山头附近，才知风力之大，要不是神力在，这人和马早被吹下了山间。子颜无奈，才叫大家寻了崖壁之处修整一下。
等这阵风过去，已耽误了半个多时辰，大队再起步，比原定已经晚了一个时辰左右。而且下山之路此时全是结了冰，子颜用了一法，虽然让马匹能够行进，可大雪继续下着，毕竟不敢快行。
御林军的将领一算路程，就来和子颜禀报说，今日晚间恐怕到不了前方准备驻扎的镇子。子颜和他们一起看了这山里的舆图，前方不远处倒是有片山谷可以驻营。
子颜叫将领们带了军队先去安营扎寨，自己的马车押在队伍最后。过得一个多时辰，子颜也到了那个山谷低地之中。就见谷中除了已经搭好的营帐，远处倒还是有一个村落。
子颜下了马车到了自己帐中，伺候的弟子忙着收拾，他自个儿没事叫来耀锐：“我刚才下车时，见那边村落后面山上隐约是几个矿洞，不知此处出产些什么，我们俩去看看。”
子颜和耀锐两个人换了便服，也没骑马步行到了营后村落。子颜见那村落，就问耀锐可看出什么门道，耀锐说：“今日大雪，村中屋外哪有人影，这我怎么看的出来？”
“你一路而来，没见此地民居都是造在山洞中么？如今眼前的村落房屋不像是这里样式，似是我们日常见到的那样，都是一间间独立的草房木屋，你不觉着奇怪？”
“或许住的不是当地人呢？”耀锐随口一说，这倒是提醒了子颜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子颜夸赞他难的聪明了一回，耀锐回嘴：“照小师叔说的，你自己可是变笨了不是？我看是你陛下的信看多了，给他搞得神思不清了吧。”
子颜亦未否认，两人谈话间就走进了村子。
这村子稀稀落落大概二十几间木屋或草房，看样式象着南面的样式多些，村后面还有个树林，过了林子才是山崖。崖上几间洞穴，似乎也是矿藏。子颜刚进了村子，就觉得两边房屋中有人在屋中朝外查看他们这两个外来之人。果然有间大屋中有人从里面出来。
这出来的几个村民到了子颜跟前，就和他行礼说道：“大人，我们看你们是从前方军营那边过来，想是行军在此停留。我们村长请两位大人进屋说话。”
这几人穿戴得棉衣极其普通简单，但是衣着干净，子颜跟他们进了屋子，发现屋子里陈设简陋，可这一屋子村中老者看似还是淳朴，屋子里面也打扫得一尘不染。
为首一老者带了众人来和子颜见礼，说是见到子颜必是军中贵人。子颜问他何知，这人自称是村长，他言道：“小将军如此雍容华贵，一见就不是凡人之相。老朽虽是村夫没有见识，也看的出小将军不凡来。”
子颜于是和他见了一礼，就说自己是带兵过境，突遇风雪，如此才滞留这山谷，因而打扰这边村民了。子颜和耀锐坐下后，和这边村民聊了起来。子颜道：“原本我们明早就拔营，也未想打扰你们。可我在营中见你们村落不像这附近房子都是依山而建，觉着很是奇怪。过来后发现你们这边口音完全不似是这朴州府人，这是为何？”
村长答复他：“我们这边都是陶坎过来的贱民，几十年前因为山崖上挖出了白玉，才被买卖到此处。”子颜奇之，想到王莹所言，就知这边的人应是被朴州商家买过来开矿的。
子颜记得那日在朴州城中和易家掌柜问话时，也见过城中其他商贾，其中有家姓文应该是从事玉器买卖。他就问村长：“原先可是这朴州城中文家商号？”
“是，小将军何知？”
子颜哼了声，说这朴州看似商业兴盛，可底子里却是肮脏。村长告诉子颜：“小将军说的是，这边找到白玉后，不用这边的山民，倒是去陶坎买了我们回来。如是开矿死了人，这边府衙都装作不知道，唉，当年我们来了一百多人，过的数年，却只剩了三十几个，后面文家为了隐瞒这血债买通了这边府尹。”
“可是后来陛下把他们生意收了起来，你们才得救的？”子颜问他。
村长没有回答，看着子颜，先问了子颜一句话：“我们见小将军入村，请您进来，只为问您一句话？”
“什么话，请说？”
“小将军可是姓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