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位从何而来,这是一个扎心的问题。
世所公认的王位,是由天子封赏,从先祖继承,王位的世系传承不断。闽越王无诸之所以能成为闽越王,是因为他的先祖勾践就是越王。秦王世系传承。虽然一开始只是很低的爵位,但是爵位的来源乃是天子所封,至于后来秦国越来越强,从子爵一路成为公爵乃至称王,最后并吞了天下,始皇帝成为天子,这也都是有世袭传承的。
赵佗的南越王是怎么来的?
仰仗着手中兵权,诛杀了自己的同僚郡守县令,自立为王?
谁封的?谁准许的?谁认可的?
“陈胜说过一句话,我觉得很有道理……”赵佗声音低沉,压抑着怒气。每一个自立为王的人,对陈胜那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都心有戚戚焉。
“陈胜死了,被自己的车夫砍掉了脑袋。乱臣贼子得位不正,终究不能长久!”陆贾言辞如刀。
“始皇帝死了,胡亥矫诏登位,算什么合法正当?刘邦起自汉中、项羽发迹于东吴,陈余张耳又何曾有王族血脉!天下早就不是称王称霸需要周天子盖章认可的时代了,规矩该改了!”赵佗站起身来。
“项羽称霸,所以在乌江分尸;刘邦僭帝,所以在长安被击杀;韩魏赵燕诸王谋逆自立,最后死无葬身之地。天子诸侯,不得天授而自取,终究没有什么好下场。”陆贾朗声相驳。
两侧的文臣武将手心里都捏着一把汗,多少年了,从来没有人敢在南越王面前如此说话,毕竟是来自长安的大人物,这份胆气就不凡,这言语更是犀利。
“更何况刘项起兵,也是自己带出来的兵,刘项称王,好歹也是自己征战打出来的地盘。敢问赵将军,你的兵从何处来?民从何处来?”陆贾面不改色。
这一句话问住了赵佗。
“番禺城有一个无赖闲汉,衣食无着,从邻居手里借了一大笔钱,买了房子土地,现在债主死了,债主的儿子继承了家业,要来讨债,大将军治理番禺,你说依律该怎么办?”陆贾看着赵佗。
“那个无赖应该还债,如果还不上,就拿房子土地抵债……陆贾,尔敢!”赵佗忽然醒悟,随手就把桌案上的一块玉珏扔了过来,砸在陆贾脚下,摔得粉粉碎。
“赵将军,若是归附大秦,南越重回郡县,你就是大秦远征的功臣,若是执迷不悟,那么这三十万军队、数十万移民,他们为何而来?所有这一切就都失去了合法性!如果南越的军民百姓知道你赵将军骗了他们,知道大秦仍在而自己终此一生都无法回归故国,都看不到自己的父母妻儿,这些军民百姓会如何?”陆贾连张诚黑洞洞的枪口都见到过,眼下赵佗扔一块玉佩算了什么?
“南国富庶,此间快乐,他们已经忘记故国了!”赵佗咬牙说。
岭南种稻,一年三熟。虽然岭南的人口少,但是粮食却不至于匮乏,更有万里海疆,珍珠、海贝、香料、药材俯拾皆是,无论和北方的楚地贸易,还是和海外的诸国交易,都获利极丰。来自大秦的移民平均文化高、素质好、组织能力强,远胜于那些土着,因此在南越落地没多久,就垄断了各种生意。这些以商人、赘婿、刑徒为主的移民,倒是很适应南越的生活。
“忘记故国?嘿嘿……”陆贾从身边随从怀中取过一个漆匣,手捧漆匣向前几步:“赵将军,这是陛下特地为你准备的一份小礼物,你看一下。”
侍从从陆贾手中接过漆匣,打开验看,确定没什么古怪,才送到丹墀之上。
赵佗面色复杂的看着盒子中的果子——这是一盒赤红的枣子。赵佗捻起一粒,用手蹭了蹭,放入口中,慢慢的咀嚼起来。
陆贾面色淡然。
大殿中的群臣面色古怪的看着赵佗。
赵佗已经吃光了果肉,只剩一枚果核在唇齿之间,本应吐掉的果核,赵佗却用力咬下,一枚坚硬的果核被赵佗更坚硬的牙齿嚼得粉碎,然后赵佗就把这果核的残渣在众人面前生生的咽了下去。
良久,赵佗看了一眼台阶之下的陆贾,淡淡的说:“朕知道了。来人,送陆大夫去馆驿休息,依千石贵臣标准供应、礼遇,不得怠慢。”说毕,起身,怀里抱着那个漆木匣子,就向后殿而去。
满殿的人,只有陆贾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看到赵佗的背影,陆贾微微一笑,随着赵仲始的引导,离开大殿,向城中的驿馆而去。
在侧殿一个房间,赵佗坐在房间的角落里,捧起这盒枣子,泪流满面。
漆盒中是满满一盒真定大枣,各个饱满,显然是新鲜的枣子,所以吃起来清甜,汁水丰富。
一盒枣子摆放的整整齐齐,也不知陆贾是怎样关山万里带来这么一盒鲜枣,是怎样保证这一盒枣子既不脱水,也不腐坏的。
这就是真定的枣子!这就是家乡的味道啊!
南越王赵佗独自一人在偏殿里,进去的时候吩咐,朕要独处,任何人不得打扰,所有连亲儿子赵仲始都不敢进来打扰。
赵佗一个人独享这份来自家乡的枣香气,吃是不会再吃的,此物需要万里迢迢而来,哪能一下子就吃光?放在鼻尖闻一闻,就已经很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