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时节,漫山遍野的海棠开得如火如荼,却掩不住殡葬队伍里弥漫的哀伤。
自从谢淮钦离世,郑吣意舍不得她,头七过了棺椁仍未闭合,每日都守在棺前,焚纸倾诉,奇怪的是,棺中始终未有腐坏气息,仿佛里面的人只是陷入了一场漫长的沉睡。
下葬这日,浩浩荡荡的队伍蜿蜒在山道间,白幡随风轻扬,行至密林深处,郑吣意倚在轿中,望着谢淮钦的棺椁,连日守灵让她本就苍白的脸色愈发病态。
困意袭来,她不知不觉阖上双眼,片刻后,\"哐当——\"轿子突然剧烈颠簸,郑吣意猛然惊醒,凤目里还残留着未散的怔忪:\"发生何事,为何骤停?\"
嫣儿忙撩起轿帘,裙摆扫过棺木上垂落的白绸:\"陛下稍等,奴婢前去查看。\"
她踩着缠枝莲纹绣鞋疾步向前,鬓边珍珠坠子随着步伐轻晃,却在瞥见前方景象时骤然停住。
三名玄甲禁军长枪交错成阵,将个白发老翁逼至峭壁,那老翁的葛布短褐上补丁摞补丁,腰间挂着个乌木匣子,边角缠着银丝般的古怪纹路。
那枯槁的手指紧攥泛着幽蓝冷光的金属片,浑浊的眼珠在送葬队伍里游移,突然颤声开口:\"今夕何年?阿漓...阿漓可安好?\"
\"大胆狂徒!\"为首禁军枪尖直指老翁咽喉,甲胄碰撞声惊飞林间雀鸟,\"敢阻皇夫葬仪,当诛九族!\"
嫣儿心头一跳,广袖翻飞间按住枪杆:\"且慢!今日灵柩归陵,刀剑见血恐惊亡灵。\"
她俯身时,嗅到老翁身上混着松脂与铁锈的古怪气息,于是放软声调道:
\"老人家,此乃皇家御道。\"
\"冲撞圣驾是死罪,还请...\"
\"这是何处?\"老翁突然抓住其手腕道:
\"我分明在观测星轨,怎会...\"
\"阿漓说要等我回家...\"
嫣儿脸色骤变,猛地抽回手,银镯撞在香囊上发出脆响,驱邪的朱砂包在风中翻转道:\"疯言疯语!\"
话落,又后退半步,望着老翁涣散的瞳孔,只觉后颈泛起寒意——这等举止,莫不是被山魈夺了魂?
\"定是冲撞了山神!\"
嫣儿杏眼圆睁,抬手示意禁军。
\"将此人带至路旁看管!”
“若再胡言,便用黑狗血泼身!\"
她转身时,瞥见老翁枯瘦手指在空中虚抓,口中仍喃喃念着什么,不由加快脚步。
回禀时,嫣儿刻意压低声音:
\"那老人家满口疯话,许是中了邪祟。\"
见郑吣意眉间微蹙,她又添道:
\"奴婢已命人严加看管,不碍着葬仪。\"
郑吣意垂眸望着棺盖上的鎏金纹饰,良久才淡淡开口:\"既如此,起轿吧。\"凤袍下的手指微微发颤,却无人看见。
送葬队伍重新蜿蜒向前,白幡在风中猎猎作响。直到走出半里地,当谢淮钦的棺椁行至老翁面前时,变故陡生!
抬棺宫人被青石绊倒,金丝楠木棺轰然侧翻,谢淮钦的尸身滚落而出,苍白面容在阳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
众人惊呼声中,老翁突然挣脱禁军束缚,跌跌撞撞扑来:\"这人分明有气!为何…….要放在棺材里……..\"
暮春的山风裹挟着海棠残瓣掠过送葬队伍,白幡剧烈翻涌。
当老翁那句“这人分明有气!”刺破死寂,整个山道仿佛被施了定身咒。
玄甲禁军的长枪斜斜垂落,扶棺宫人僵在原地,指节深深陷进浸透桐油的木杠里;纸钱悬在半空,迟迟落不下来。
郑吣意靠在轿辇软垫上的身子猛地绷紧,东珠耳坠随着剧烈的震颤磕在雕花扶手上,声音像是从胸腔最深处挤出来道:
\"停轿。\"
轿外的嫣儿还未来得及应一声,
便见月白凤袍的衣角已掀开轿帘。
郑吣意踩着繁琐的月华裙裾,三步并作两步跨出轿辇,绣着金线的云纹下摆被碎石划破也浑然不觉。
她踉跄着冲向人群中央,发间东珠步摇剧烈晃动,钗环相击的脆响惊飞了枝头栖鸟。
当她在老翁面前站定时,凤冠已歪斜,额前碎发被冷汗浸湿,却仍死死盯着对方浑浊的眼睛:\"你方才说什么?再说一遍!\"
老翁被她眼底的血丝惊得后退半步,枯瘦的手指仍指向谢淮钦:\"此人虽无呼吸脉搏,却有一缕生机未绝,倒像是...\"
\"像是我曾在古籍中见过的'假死症'!”
“魂魄被困,肉身未腐!\"
郑吣意听闻,猛地转身扑向谢淮钦,指尖抚过那面颊,肌肤尚有弹性,却无半分温度。
耳中听着老翁在身后念叨着:
\"需以引魂之法...\"。
当她在眼前人望着谢淮钦滚落棺外的苍白面容,她突然攥紧衣角,嫣儿立马明白,惊呼一声扑上前来,广袖堪堪擦过她的裙摆:\"陛下使不得!您万金之躯......\"
郑吣意却已重重跪在嶙峋碎石上,这一跪惊得众人倒抽冷气,她声音颤抖着近乎哽咽:\"求老先生施以援手!若能救回皇夫,朕愿赏封官加爵,世代厚待!\"说着竟俯身行起臣子大礼。
\"陛下!\"嫣儿急得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伸手去搀却被郑吣意甩开。
就在此时,山道间此起彼伏响起衣料摩擦声——玄甲禁军单膝跪地,宫人仆役纷纷拜倒,就连抬棺的壮汉也颤抖着屈膝。
老翁几乎是踉跄着冲上前,慌乱地去搀扶郑吣意道:“使不得!万万使不得!”
“陛下万金之躯,草民岂敢受此大礼!”
“救人乃医者本分,快请起!”
那佝偻着背拼命撑住郑吣意的手肘,浑浊的眼睛里满是焦急,动作却带着几分笨拙僵硬,像是不适应这样的礼仪。
老翁目光望及谢淮钦时,突然提高声音,指向轿辇旁平整的空地道:“先、先将人平放!”
转身时,郑吣意瞥见腰间暗袋里露出半截银色物件,棱角分明的形状与太医院的药碾子全然不同 。
老翁枯瘦的手指搭上腕脉,喉间溢出一句令众人惊愕的断言:\"此非夭亡之相,乃离魂假死症,尚有回天之力。\"
郑吣意听后忙喊道:\"速备软榻回宫!\"
玄甲禁军轰然应命,
老翁却抬手拦住:\"且慢。\"
而后从粗布褡裢掏出一卷素绢,展开竟是人体经络图,\"久卧气血凝滞,需即刻按摩四肢百骸。\"
话落片刻,众人看着老翁的手,精准按压谢淮钦肩井、曲池等穴位,动作带着说不出的怪异节奏。
\"此药可宁神醒窍。”
“但需配合药浴熏蒸。\"
老翁将瓷瓶塞进郑吣意手中。
郑吣意凝视着那有条不紊的模样,凤目微眯:“老先生何时启程回宫?”
老翁这才直起佝偻的背,浑浊眼珠扫过金丝楠木棺:“即刻便可,只是...需将皇夫平放,四肢用绸带松缚,以防路途颠簸伤及筋骨。”
说罢见众人面露惊色,又补了句:
“此乃古方‘悬魂术’的紧要处。”
确认诸事妥当后,才转头看向郑吣意:
“陛下,可启程回宫继续施救了。”
郑吣意扬声下令:“备轿!”
又转头看向老翁道:“老先生与朕同乘。”
老翁慌忙摆手:“使不得!草民...”
话语未完,突然瞥见棺椁,
枯瘦手指下意识叩了叩棺木:
“陛下与皇夫同坐,我坐这里便是。”
山道瞬间寂静,郑吣意凤目圆睁道:\"荒唐!棺材乃忌讳之物,岂容活人乘坐?\"
老翁浑然不觉异样,掀开棺盖便要落座:
“不过是盛放躯体的器具。”
“救人需分秒必争,莫要被俗礼耽搁。”
郑吣意听后,还欲张口争辩什么,一旁的嫣儿忽而凑近,广袖掩唇间压低声音道:
“陛下,山道入暮便有瘴气,且这老先生手段奇特,若能救回皇夫..便依了他吧.”
话落,郑吣意目光在老翁与谢淮钦面容间游移道:“罢了!起轿回宫!”
暮色浸透山道时,队伍终于启程。
「三日后……」
小丫鬟春桃踮着脚扒门缝,捣药杵歪在石臼里道:\"张婶子,您说那糟老头到底在屋里鼓捣啥?前日我明明听见叮叮当当打铁声!”
“而且,昨儿陛下亲自来了,在院门外站了快一炷香,愣是没让进呢!\"
煎药的李嬷嬷往药罐里撒了把茯神,嗤笑道:\"可不是嘛!陛下第三回吃闭门羹了,前儿还让贴身女官把参汤从墙头递进来,结果被老头扔出来个啃剩的菜团子,说什么'贵气太盛,冲了药魂'。\"
她瞥了眼紧闭的净室门又道:\"我昨儿去送温水,眼尖瞧见人把皇夫绑在木架上,跟晒咸鱼似的!\"
话音未落,石臼\"咚\"地磕在青砖上,震出几粒浑圆的褐色药丸。
新来的小厮阿富捡起一粒,对着日光端详道:\"这哪是药?倒像王大厨做的糖丸子!莫不是老头在里头偷偷给皇夫开小灶?不然为啥不许人看?\"
\"都在议论什么?\"老翁突然掀帘而出,粗布衣襟沾着药渍,腰间乌木匣还在微微晃动。
三个下人瞬间僵住,春桃慌乱捧起石臼:\"没、没说啥!正琢磨您交代的'子午流注'按摩法呢!\"
老翁扫了眼满地狼藉,弯腰拾起药丸揣进袖中:\"明日起,按摩时需在大椎穴敷姜泥。\"
见众人面露惧色,又补了句:
\"莫怕,此乃'借热引魂'之术。\"
说罢背着手往院门口走,刚到月洞门,就见郑吣意一身常服立在梧桐树下,身后女官捧着食盒,脸上带着几分无奈。
\"老先生。”
“今日总该让朕进去瞧瞧了吧?\"
郑吣意语气带着笑意,眼底却藏着关切。
老翁赶紧摆手:\"陛下且回!此刻正是'阴阳交泰'的关口,旁人入内必破了气场。
“之前您来那会儿,我正给皇夫施'雷火灸',那火星子溅得,差点点了帐子——这要是惊着了,臣可担待不起!\"
此话一落,郑吣意纵然好奇,背后乾坤也不再好说什么了,只得离开,而那净室门,也从此足足关了一个月余。
头十日,下人们依旧在为老翁每日正午的\"打铁声\"犯嘀咕,春桃总说听见里头有锯木声,李嬷嬷却赌咒瞧见老翁半夜往屋里搬大木桶,阿福捧着药碾子打盹时,总梦见老头拿皇夫的胳膊当柴火劈——毕竟那\"咔嚓咔嚓\"的声响,实在太像后院劈柴了。
郑吣意则有时披着朝服刚下早朝就直奔这里,金冠上的珠串还在颤动。
老翁堵门的理由也越发离奇:
\"陛下,今日练'倒悬吐纳'。”
“皇夫头朝下吊着,恐惊了圣驾。”
次日又说:\"正施'蚁行术',百足虫爬遍全身通络,陛下见了怕是不适。\"
到第七回,女帝干脆搬了把太师椅坐在院门口,手里翻着奏折,慢悠悠道:\"朕就在这儿等,看你能出多少花样。\"
结果老翁从里头扔出个鸡毛掸子,说这是\"扫邪祟\"的法器,沾了秽气,让陛下赶紧挪开,中旬时,净室里的动静变了。
打铁声没了,换成了\"咕嘟咕嘟\"的冒泡声,间或夹杂着老翁的吆喝:“再深点!\"
春桃扒着门缝看,只见屋里支着个半人高的陶缸,水汽腾腾的,老翁正拿着长柄木勺往缸里撒草药,谢淮钦身影在雾气里若隐若现。
\"莫不是在腌咸菜?\"
阿福捧着药臼路过,看得直咋舌,
\"我家娘腌萝卜干。”
“就是这么往缸里撒盐的。\"
这话被前来送参汤的女官听见,回去学给郑吣意听,逗得其笑出了声,望着窗外,指尖在奏折上轻点道:
\"他倒真会想办法!罢了,只要能让皇夫好起来,便是把屋子拆了,朕也认。\"
到了月底,怪事越发多了。
老翁开始在后院劈竹子,
劈得整整齐齐码在窗下,
又让人去市井买了些稀奇物件:琉璃做的漏斗、黄铜打的细管、还有块能反光的铜镜。
李嬷嬷煎药时瞧见他对着铜镜摆弄,
嘴里念念有词,倒像是在跟镜子说话。
春桃给石臼换药渣时,压低声音道:
\"要我说,老先生怕不是在练什么仙法?\"
\"嘘——\"李嬷嬷往净室方向瞟了眼道:\"当心被听见,不过话说回来,这一个月余折腾下来,里头的咳嗽声倒是越来越清楚了。\"
次日,净室的门依旧关得严实,但巳时刚过,里头突然没了往日的叮当声,反倒传来老翁压抑着的喟叹,惊得廊下煎药的李嬷嬷手一抖,药汁溅在青砖上洇出深色的印子。
“怎、怎么了?”
春桃抱着刚捣好的药泥凑过来,
耳朵贴着门缝直晃:
“听着像是翁先生在哭?”
话音未落,门内突然响起极轻的“咔哒”声,像是骨节转动,两人顿时屏住了呼吸。
恰在此时,里面人猛地拉开门,鬓角的白发都在发颤,手里还攥着半截银针,见了廊下的人,突然咧嘴一笑:“动了!手指动了!”
李嬷嬷和春桃两人异口同声,
眼睛瞪得溜圆道:“真、真的?”
老翁却没空跟她们多说,转身又钻进屋里,门“砰”地关上,只留一道缝。
春桃仗着胆子扒着缝瞧,只见那人正往谢淮钦身上扎针,银亮的针尾在昏暗的光线下微微颤动,手法极快。
这般折腾了近一个时辰,老翁才开始拔针,拔得极慢,每拔一根都要凝神看半晌谢淮钦的脸色,直到最后一根银针落地,才长长舒了口气,瘫坐在榻边的矮凳上,连擦汗的力气都没了。
就在这时,榻上的人睫毛轻颤了颤。
老翁猛地直起身,连呼吸都忘了。
谢淮钦的眼皮动了又动,终于缓缓睁开一条缝,目光蒙眬地扫过屋梁,又慢慢落在眼前人脸上,嘴唇翕动了几下,竟吐出极轻的两个字:“…水…水……”
声音细若蚊蚋,却像惊雷般炸在耳边,老者手忙脚乱地去摸桌边的水碗,却因激动打翻了碗,清水泼在青砖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有、有!”其慌忙去够墙角的水壶,手抖得厉害,半天没拧开盖子。
谢淮钦看着那笨拙的样子,嘴角似乎牵起一丝极淡的笑意,又闭上了眼。
“别、别睡!”老翁终于倒了水,用小勺舀着递到她唇边,却被谢淮钦偏头躲开。
“累……”又是一个字,气若游丝。
老翁这才反应过来,赶紧放下水碗,
替他掖了掖被角,声音放得极柔:
“睡,睡会儿无妨。”
其摸了摸谢淮钦的脉搏,虽依旧微弱,却比往日有力了许多道:“如今只需每日喝些黄芪当归汤补气血,再过几日,保管能让你自己坐起来。”
屋外的春桃和李嬷嬷早已听得泪流满面,互相拽着袖子抹眼泪:“老天保佑!”
李嬷嬷抽噎着往药罐里加了把党参:
“我这就去煎最好的补药!”
春桃则飞也似的往正殿跑,要去给郑吣意报喜——这位女帝陛下,怕是等这一天等得头发都要白了。
屋里,老翁看着谢淮钦安稳的睡颜,终于露出了这一个月来最踏实的笑容。
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打开来,里面竟是块干硬的麦饼——这是他每日省下的口粮,原想着等谢淮钦醒了,就着药汤给他垫垫肚子。如今看来,倒是用得上了。
谢淮钦醒转的消息传到郑吣意耳中时,她正在批阅奏折,手里的朱笔\"啪嗒\"落在明黄奏章上,晕开一小团红。
女官刚要开口,就见人已起身往殿外走,下摆扫过案几,带翻了砚台都浑然不觉。
赶到净室时,老翁正蹲在榻边熬药,陶锅里飘出当归与红枣的甜香。
郑吣意放轻脚步走到榻前,见谢淮钦睡得安稳,眼睫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指腹忍不住轻轻拂过她的手背——那手虽仍冰凉,却不再是之前毫无生气的僵硬。
\"醒了便好。\"
她低声道,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
老翁端着药碗凑过来:\"陛下瞧瞧,臣加了蜜枣,皇夫喝着不苦。\"
郑吣意瞥了眼沾着药渣的指甲,突然笑道:\"老先生这些日子辛苦了,回头让御膳房给你炖锅参汤。\"
老翁顿时红了脸,挠着头嘿嘿笑:
\"不辛苦不辛苦,皇夫吉人天相。\"
郑吣意指尖还停留在谢淮钦手背上,闻言将目光落在老翁身上,语气放缓:“是该问问先生名号了,朕已让人查过先生来历,京郊药王庙附近的农户药铺都问遍了,竟无一人识得——先生倒像是从云里来的。”
老翁手里的药勺“哐当”撞在陶锅沿上,慌得赶紧扶稳,黝黑的脸膛泛起红来,挠着后脑勺嘿嘿笑:“草民姓慕,名费可。”
“至于住处……四海为家,哪儿有病人就往哪儿去,算不得有固定窝棚。”
郑吣意重复一遍,眉梢微扬:
“慕费可,字号独特。”
“倒是配得上老先生这云游医者的身份。”
“慕老先生救了皇夫,便是救了朕的半条命,赏是一定要赏的,京中宅院、良田美宅,不知老先生想要什么?”
慕费可连连摆手,补丁袖子扫过药锅,溅起几滴药汁落在青砖上:“陛下快别这么说!草民治病救人是本分,哪敢要这些金贵东西?再说草民这性子,住不惯深宅大院,怕是要把您的雕梁画栋给熏上药味儿。”
郑吣意被其逗笑,眼角余光瞥见谢淮钦睫毛颤了颤,似要醒转,便放轻了声音:“那慕老先生总该有想要的吧?”
慕费可瞅了眼榻上的谢淮钦,又偷瞄了眼女帝,忽然往前凑了半步,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股豁出去的架势:“若陛下实在要赏……草民斗胆,想求一枚免死金牌。”
这话一出,郑吣意倒愣了,她原以为这人会求些珍稀药材,或是求个行医的文书,却没想到是这等东西。
“哦?”郑吣意饶有兴致地挑眉。
“先生既没犯事,要这免死金牌做什么?”
“难不成怕日后给人瞧病失手惹了祸端?”
慕费可脸涨得像熟透的柿子道:
“不是不是……”
“前几日给皇夫施针,用了些‘倒行针’,又拿物体朝其吹气……这些法子怕是入不了太医院的眼,万一日后被那些穿官靴的人瞧见了,说草民乱用邪术,那时候……”
话没说完,郑吣意看向慕费可时,眼底已漾起笑意:“原来慕老先生是怕这个。”
她沉吟片刻,抬手唤来内侍:“传朕旨意,让工部赶制一枚免死金牌,赐给慕老先生——就刻如见此物,如朕亲临,免其罪责’。”
慕费可眼睛一下子亮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就磕头:“谢陛下!谢陛下!草民有了这牌子,往后给人瞧病,不怕那些酸儒了!”
郑吣意刚要开口,察觉身旁有动静,随后瞧见谢淮钦已醒透,忙俯身靠近榻边,声音柔得像浸了温水:\"皇夫,你现在怎么样?好些了吗?\"
她端过方才搁在案上的药碗,用小勺轻轻搅着,\"这药里加了蜜枣,不苦的,喝些暖暖身子,我慢慢跟你说这些日子的事\"
谢淮钦望着其眼里的红血丝,又瞥见她袖口沾着的墨迹——定是方才匆忙赶来时蹭到的,苍白的唇瓣微微动了动,声音虽虚弱却清晰:\"陛下...臣都知道。\"
郑吣意刚将药勺递到谢淮钦唇边,闻言眉峰微蹙,眼底的温柔霎时被疑惑取代:“你……都听见了?”
谢淮钦轻轻点头:“是,臣像困在黑夜里,周遭一切都瞧不见,偏生耳朵是醒着的,能听见先生在榻边捣药的‘砰砰’声,也能听见你此前的哭声。”
话落,人又咳了两声,声音更轻了:“只是身子像被绳捆着,想睁眼看看,想应声唤陛下,浑身却连半分力气也使不出。”
郑吣意搁下药碗,指尖悬在她脸颊上方,竟有些不敢触碰,仿佛怕惊扰了这桩奇事:“这……怎会如此?太医说你神识已闭,按说该是听不见、唤不醒的才是。”
“陛下有所不知!”跪地的慕费可起身,几步凑到榻前,脸上堆着得意道:“这便是‘魂归其舍,魄滞其形’!皇夫的魂儿明明醒着,偏生魄跟不上,就像庙里的泥菩萨,心里透亮着呢,就是动不了身子。”
见郑吣意仍蹙眉,又慌忙补充,伸手比划着:“打个比方,就像一口深井,皇夫的魂儿在井底醒着,能听见井口的人说话,却爬不上来,草民这些日子敲敲打打,又是煎药汤又是施针,不过是在井壁上凿台阶,好让那魂儿顺着台阶慢慢爬上来。”
“魂在魄滞?”郑吣意咀嚼着这四个字,目光落在谢淮钦脸上,见他虚弱地点头,眼底确有清明,不似胡言,心中疑窦稍解,却又生出新的好奇,“那你听见朕……听见朕守在门外时说的话了?”
谢淮钦睫毛颤了颤,泛起一层薄湿:“听见了,陛下说……等臣好了,要守着臣。”
郑吣意忽然握住她的手贴在脸颊,掌心的冰凉让自己鼻尖发酸:“原来你都记着。”
她抬眼瞪向慕费可,带着几分后怕:“你这老头,怎不早说还有这等情形?害得朕……”
慕挠着头往后缩了缩,嘿嘿笑道:“草民也是摸着石头过河,先前遇见过个老秀才,也是这般躺了半年,醒来后说听得见妻儿哭丧,那会儿才琢磨出这‘魂滞’的道理。”
“皇夫这情况,原是凶险得很。”
“能听见动静,反倒是好事呢!”
谢淮钦望着郑吣意泛红的眼角,用尽力气回握了她的手——虽只是微不可察的一动,却让郑吣意猛地抬眼,眸中瞬间亮起光来。
慕在一旁拍手:“陛下!”
“魄开始跟着魂动了吧?”
“再过几日,保管能稳稳握住陛下的手!”
阳光从窗棂挤进来,落在三人交握的手上,将那微弱却真切的力道,烘得暖融融的。
郑吣意望着谢淮钦眼底的光亮,忽然觉得慕费可那套“魂归魄滞”的说法,虽听着古怪,却比太医院的典籍更让人安心——原来这漫长的等待里,她从未真的沉睡,只是隔着一层无形的纱,静静听着自己的声音罢了。
几天后,廊下的紫藤萝开得正盛,一串串紫花垂下来,风一吹便簌簌落满青石。
谢淮钦已经能下地,她扶着郑吣意的手臂慢慢走,脚步虽轻,却已稳当,素色锦袍扫过阶前落花,惊起两只粉蝶。
郑吣意半扶半护着,眼尾的笑意比春光还暖:“慢些,别急,太医说你气血刚复,每日走半个时辰便好。”
谢淮钦侧头看她,眼底漾着浅笑:
“臣再不活动。”
“怕是要忘了这宫墙怎么走了。”
说着,便望着不远处的净室:
“慕老先生呢?”
话音刚落,就见慕费可背着个鼓鼓囊囊的旧布包从屋里出来,腰间乌木匣晃悠悠撞着布包,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
瞧见两人,眼睛一亮,加快脚步迎上来,手里还攥着那枚免死金牌,用红绳系着挂在脖子上,倒像个顽童得了新玩意儿。
“皇夫能走了?”
慕樵绕着谢淮钦转了半圈,
摸着下巴点头,
“气色不错,看来那几副黄芪汤没白喝。”
郑吣意笑道:
“先生这就要走?不多留几日?”
慕费可把布包往肩上紧了紧,袍子下摆沾着的草屑掉下来:“不了不了,草民是闲云野鹤的命,待久了骨头痒,再说京里太医多,皇夫有他们照看着,准保没事。”
话落忽然想起什么,
从布包里掏出个油纸包塞给谢淮钦,
“这个你留着,若是夜里咳嗽。”
“含一颗能舒坦些。”
谢淮钦打开一看,是些裹着芝麻的糖丸,甜香扑鼻,想来是眼前人这些日子偷偷做的,她将纸包揣进袖中:“先生的心意,臣记下了,只是不知日后何处能寻到先生?”
慕费可咧嘴一笑,露出缺了颗牙的牙床:“有缘自会相见。说不定哪天陛下和皇夫游山玩水,在哪个山坳里瞧见个煮药的老头,那便是草民了。”
话落,就对着郑吣意作了个揖,
又朝谢淮钦拱拱手,“草民告辞!”
说罢转身就走,脚步轻快得像阵风,红绳系着的免死金牌在阳光下晃出细碎的金光。
走到月洞门时,忽然回头喊:“陛下!皇夫!那金牌草民可当真收着了,日后若犯了啥错,可全靠它保命呢!”
郑吣意被逗得发笑,扬声道:“放心去!有朕在,便是没有金牌,也没人敢动你!”
慕费可嘿嘿笑了两声,身影很快消失在回廊尽头,谢淮钦望着那远去的方向,轻声道:“这位慕先生,倒真是个妙人。”
郑吣意握紧她的手,指尖划过腕间的脉搏,那里已跳得沉稳有力:“是个妙人,也是个贵人呢。”
两人慢慢走回廊下,紫藤花落在谢淮钦的发间,郑吣意伸手替她拂去,动作轻柔得像对待稀世珍宝。
远处传来太医院使的禀报声,说新拟的调养方子已备好,郑吣意却摆了摆手:“不急,让他们先候着。”
她望着谢淮钦眼底映着的春光,轻声道:
“先陪朕晒会儿太阳。”
阳光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谢淮钦能清晰地感受到掌心的温度,能听见风拂过花枝的轻响,能看见郑吣意眼角的笑意,比任何良药都更让她心安。
……………………………………………………
某日,晚膳后的庭院浸在月光里,青砖地上浮着层淡淡的银辉,谢淮钦刚换下外袍,正坐在窗边翻看着一卷旧书,忽闻院门外传来轻叩声,三下一顿,是宫里人惯有的规矩。
“进来。”
她合上书页,声音比白日里又清朗了些。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嫣儿提着盏羊角宫灯走进来,灯影在她青色素裙上摇摇晃晃。
她规规矩矩福了福身,鬓边的银花簪随着动作轻颤:“奴婢参见皇夫。”
“起来吧,有何事?”
谢淮钦看着她手里的宫灯,眼底掠过一丝疑惑——这个时辰,宫人们大多已歇下了。
嫣儿直起身,垂着眼帘道:“回皇夫,陛下让奴婢来请您,说是有处地方想带您去瞧瞧。”
谢淮钦微怔,指尖在书页边缘轻轻摩挲:
“这个时辰?”
她望向窗外,月已上中天,宫道上的巡夜侍卫正提着灯笼走过,影影绰绰的。
嫣儿抬起头,脸上带着几分难掩的笑意:
“是,陛下说夜色正好,还说。”
“让您不必多穿衣裳,外头不冷。”
谢淮钦点点头,起身理了理衣襟。
她知道郑吣意素来不按常理出牌,有时深夜兴起,会拉着自己去御花园的角楼看星星,或是去冰窖旁的暖阁煮茶。
她跟着嫣儿走出院门,见其手里的宫灯并未照亮常走的那条通往正殿的路,反倒往西侧的回廊拐去,那里平日少有人去,尽头是片荒废的药圃。
“陛下在那边?”谢淮钦轻声问。
嫣儿回头朝其笑了笑道:
“是呢,陛下说那里今夜有好景致。”
话落,某人唇边不自觉漾起笑意,加快脚步跟了上去,回廊尽头的药圃原是荒着的,却透着暖融融的光。
离着还有几步远,谢淮钦便瞧见竹篱笆上挂着串串灯笼,红的、黄的,像落了满架的星子,把那片曾长满杂草的地照得亮堂堂的。
嫣儿停下脚步,朝里指了指:
“皇夫请进,陛下在里头等着呢。”
谢淮钦拨开竹编的篱笆门,脚刚踏进去就愣了——原本的杂草被除得干干净净,新翻的泥土里栽着些嫩绿的幼苗。
细看竟是各色草药:紫苏、薄荷、当归……最中间搭了个小小的竹棚,郑吣意正蹲在棚下,手里拿着把小锄头,见人进来,仰头笑出两个梨涡:“你来啦。”
她素日里穿惯了龙袍朝服,今夜却换了身月白常服,发间只簪了支玉簪,裙摆沾着点泥星子,倒像个寻常人家的姑娘。
“陛下这是……”谢淮钦走到她身边,看着那些刚栽下的幼苗,眼底满是讶异。
郑吣意放下锄头用帕子擦了擦手上的泥:“听说,这些草药养气安神最好,就想着辟出块地自己种,等长成了,让御膳房给你炖汤、做药糕,总比外头买的新鲜。”
她指着最边上的几株:“这是薄荷,夏日摘片叶子泡水喝,能醒神;那是黄芪,你身子刚好,往后炖汤多放些……”
她絮絮叨叨说着,指尖划过那些细嫩的叶片,眼里的光比篱笆上的灯笼还亮。
谢淮钦忽然想起昏迷时听见的话——那时慕费可说“得多吃些补气的”而她在门外轻声应着“朕记下了”。原来那些日子,她听进去的,远比自己想的要多。
郑吣意见人望着自己出神,伸手在眼前晃了晃:“谢郎?”怎么不说话,是不是觉得朕这模样太狼狈?”
话落抬头,撞见枕边人盛满月色的眼眸里,那里面翻涌着太多情绪——心疼、感激,还有压抑了太久的眷恋,她还欲开口说些什么,唇已被谢淮钦轻轻含住。
那吻很轻,带着药草的清苦和唇齿间的温润,像初春融雪落在心尖。
郑吣意微怔之后,反手搂住她的腰,将脸埋在其颈间,闻着那身上淡淡的药香,眼眶忽然就热了。
谢淮钦的吻渐渐深了些,舌尖描摹着她的唇形,带着失而复得的珍重。
手顺着她的脊背慢慢上移,指尖划过墨发,又轻轻落在衣襟上。
不知是谁先松了手,月白的衣襟被扯开些,露出颈间细腻的肌肤,吻顺着下颌线滑下去,落在她颈侧的动脉上,那里的搏动温热而有力。
“谢郎……”郑吣意的呼吸有些乱了,指尖攥紧了面前的衣袖,布料被揉出深深的褶被。
谢淮钦的动作忽然顿住,借着灯笼的光,看见她心口处有一道浅浅的疤痕,像片淡粉色的月牙,藏在衣襟里。
那道疤她认得——是她瞒着自己,每日在暗室里用刀尖刺破心口取血,整整一月,才凑够了药引。
那时人昏迷不醒,醒来后只当是太医用药神奇,直到后来见她偶尔抚着心口蹙眉,才从贴身女官口中得知真相。
指尖轻轻抚上那道疤,谢淮钦的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什么,疤痕的皮肤比别处略糙些,是皮肉愈合后留下的印记,却像根针,狠狠扎进她心里。
“还疼吗?”
那声音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鼻音。
郑吣意握住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
那里的心跳得又快又急:“早不疼了。”
她仰头吻了吻眼前人的唇角,
笑意里带着点逞强,
“你看,这不是好好的?”
谢淮钦没说话,只是俯身将那道疤痕轻轻含在唇间,温热的呼吸拂过心上人的肌肤。
郑吣意忽然搂住其脖颈,将脸埋在发间,眼泪无声地落下来,打湿了的衣襟。
灯笼在风里轻轻晃,竹棚外的虫鸣不知何时歇了,只有两人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伴着泥土里草药生长的细微声响。
谢淮钦的吻渐渐移回她的唇上,这一次带着更深的怜惜与珍重,仿佛要将这些日子的牵挂、恐惧、失而复得的庆幸,都融进这月色与药香里。
许久,才稍稍退开些,额头抵着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往后,换我护着你。”
郑吣意笑着点头,指尖轻轻擦去她眼角的湿痕:“好,都听你的。”
月光穿过竹棚,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
满圃的药香里,忽然多了些甜意。
比蜜枣更浓,比月光更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