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晴儿一怔。
一手护着小腹,一手掩面,肩膀微微耸动,俨然是一个受惊过度、悲愤欲绝的受害宠妃。
“太子殿下,若非她们诅咒下毒,难道是臣妾拿腹中皇儿,来诬陷她们不成?”
“哦?也是。虎毒不食子。”李肇薄唇微启,转过身。
视线掠过脸色灰败的慧明师太,最终落在薛绥脸上。
停顿片刻,辨不出喜怒。
“妙真师父,是水月庵日子太过清闲,养得你们无法无天了不成?偏要选祈福大礼,行此大逆?”
薛绥平静道:“太子殿下明察。慧明师太持身清正,德高望重。水月庵主持皇家法会,更是慎之又慎。贫尼斗胆以为,此事必有蹊跷。”
这时,慧明师太仿佛才从巨大的惊骇中回过神来,颤巍巍地合十上前。
“阿弥陀佛——”
她声音里满是惊悸后的沙哑。
“贫尼惭愧!方才手握静瓶时,忽受神灵感召一般,心神恍惚,手指忽然便失了力道……贫尼罪该万死,甘受罚戒。但此事乃贫尼一人之过,与门下弟子无关。求殿下、太后明察……”
神灵感召?
这不是暗里在说,佛祖不肯受这个礼吗?
李肇不置可否地看那老尼一眼,径直走向那堆刺目的碎片,在距离薛绥仅三步之遥的地方停下。
他微微俯身,目光锐利地扫过地上的残片和水渍,仿佛在确认什么……
片刻后,捡起一块碎片,缓缓直起身。
“诅咒皇嗣,毁坏圣物,那可是诛九族的大罪……”他慢条斯理地重复着萧晴儿的指控,靴尖轻轻踢开一块锋利的碎瓷,目光重新投向薛绥。
“薛六,你从前愚不可及便罢了,身入佛门,竟还要拖着全庵尼众陪你下地狱?当真不知天高地厚。”
李肇那双眼睛,深不见底,幽暗难明。
没有愤怒,没有质问,只有一种冰冷的、洞悉一切的探究。
薛绥知道他在埋怨。
埋怨她不听劝阻,执意下山,踏入宝华殿这个龙潭虎穴。
一种克制的暗流在二人中间弥漫开来。
薛绥目光微垂,瞥见李肇指尖无意识捻动的瓷片,眼眸在众人看不见的地方,掠过一抹极淡的笑意……
这人……
无声埋怨,公开“递刀”。
薛绥顺着他的指引,沉声反问:“太子殿下,丽妃娘娘突遭变故,皇嗣安危未卜,当务之急是救治娘娘、彻查真相。这般急着拿人封口,岂不是扰乱祈福诚心,本末倒置?”
李肇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嘲弄。
“哼!还是这般伶牙俐齿,不知死活。”
薛绥姿态恭顺:“殿下明鉴,贫尼只是陈述事实,不敢妄言。”
李肇:“事实?这满地碎瓷与血渍,难不成是佛祖显灵,亲自施法的不成?”
这话说得……
众人心思各异,暗自咀嚼。
听上去句句指责,可字字剖开细想,太子不是把怀疑的引线,悄无声息地带向了丽妃娘娘急于定罪的行为本身吗?
一边是惊魂未定、泣血指控的宠妃。
一边是孤身而立、平静淡然的尼姑。
而太子的态度,模棱两可,暧昧不明。
谢皇后在一旁看得心急,屡屡以眼神示意李肇,李肇都恍若未见。
皇后无奈,只得清了清嗓子,试图缓和。
“妙真师父所言有理。兹事体大,不若……待太医诊过丽妃情形,再行定夺也好……”
话音未落,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太医到——”
两名太医提着药箱,气喘吁吁地奔入殿内。
来不及多喘口气,便跪倒在地。
“臣等奉召前来。”
承庆太后紧绷的面容稍缓,厉声道:“还不快为丽妃诊治?”
“臣等遵旨!”
“贫尼斗胆请旨——”薛绥清冷的声音忽地响起。
然后,迎着众人审视的目光,垂下眼帘,微微躬身。
“太后娘娘,皇后娘娘,太子殿下。”
她姿态很恭敬,一席话却说得石破天惊。
“贫尼斗胆,随太医到丽妃娘娘跟前,细观娘娘凤体?”
满殿皆惊。
“放肆!”承庆太后宫里的掌事嬷嬷最先反应过来,厉声呵斥。
“你这妖尼!死到临头还敢口出狂言。娘娘金枝玉叶,岂容你这等污秽之人近前亵渎?来人!还不将这诅咒皇嗣的贱婢拿下……”
“急什么?”
李肇抬手,一个简单的动作便止住了扑上来的内侍。
他看向萧晴儿,声音听不出情绪。
“丽妃娘娘,这个妙真旁的本事没有,诊脉断症的能耐却是不俗。让她看看也好。一则,或能立辨端倪,省去周折。二则……”
他顿了顿,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
“也好让她们心服口服,省得旁人说皇家处事不公,偏听偏信……冤枉了出家人。”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很慢,带着一种玩味。
萧晴儿不明白李肇为何突然横插一脚,更不明白薛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此等妖尼,臣妾避之唯恐不及,岂敢让她近身……”
她试图婉拒。
李肇却恍若未闻,侧身让开一步,对着薛绥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姿态从容地将薛绥让到萧晴儿的面前,目光幽深带笑,如同在欣赏困兽的表演。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薛绥神色不变,双手合十,沉稳地走向脸色越来越难看的萧晴儿。
“你……你想做什么?站住!不许靠近娘娘……”
绿萼挡在萧晴儿身前,色厉内荏地低喝。
薛绥停下脚步。
她没有去看绿萼,清冷的目光盯着萧晴儿那一张妆容精致却难掩疼痛的脸,语气平淡。
“娘娘息怒。贫尼观娘娘面色,虽施粉黛,却难掩眼睑下青灰,唇色亦失之红润,反显苍白……此乃气血两虚、肝气郁结之象……恕贫尼直言,中焦凝滞,娘娘不像是有孕之妇。”
萧晴儿瞳孔骤然收缩。
周围的命妇和内侍也愣住了。
这……这是唱的哪一出?
薛六竟当众指控丽妃……假孕?
这可是欺君罔上的大罪!
薛绥不理会众人的反应,缓缓抬起拢在宽大僧袖中的右手。
那只手苍白,指节修长,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
在萧晴儿愤怒的瞬间,虚虚一抬,便扣住她的手腕。
“若不是太医误诊,便是千金藤混红麝粉,与当初平乐公主买通御医炮制假孕的法子,如出一辙。”
“你胡说八道!”萧晴儿气得浑身发抖:“张太医。你,你来说……”
那太医扑通跪地,颤声叩首。
“臣不敢欺瞒圣听,愿受查验……”
薛绥慢慢收回手,从袖中取出一方折叠得方方正正的素白绢帕。
“这帕子上有紫姜草与茜草的汁液,遇血变色。若娘娘真有孕在身,精丨血旺盛,则帕色转为浅红。若无孕,仅见葵水或是……用了红麝粉炮制假孕,则帕色会转为青灰……”
她将素帕托在掌心,目光依旧平静地看着萧晴儿,声音无波无澜。
“为证娘娘清白,也为解殿下与太后疑惑,娘娘……可愿一试?”
空气再次凝滞,仿佛冻结。
平乐当初在太后寿诞上滑胎作假的事,至今余波未平,已成宫闱禁忌。
萧晴儿与平乐自幼交好,没少干那些钻营陷害的事。如今平乐虽然被贬朔州,但在京中仍有残存势力,难保不会与萧晴儿暗通款曲……
众人将此事联想到平乐身上,便觉得一切都合情合理了。
而萧晴儿看着那一方素帕,脑中却如遭雷击。
这是,她的帕子……
薛六这贱人。
不仅知道她的秘密。
还要当众让她承认假孕争宠,将她钉死在耻辱柱上?
她若不接,自显心中有鬼,不是假孕也假孕了,还有栽赃诬陷的嫌疑。陛下当初会因平乐的事而生厌弃,若她再犯,那便是死路一条,还会累及萧家……
她若接下,同样也会落入薛六精心布好的陷阱。
借着查验之名,把她的丑事公之于众……
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萧晴儿僵在原地。
-
水月庵,东厢禅房。
寒风卷着飞雪,扑打着窗棂,发出沙沙的轻响。
禅房内,炭盆烧得正旺,偶尔爆出一两点火星,烤得几颗栗子表皮焦黄,散发出诱人的甜香。
今日庵中师父去了上京法会,小昭和如意几个得了空,缩在薛绥的禅房里,守着炭盆取暖,吃点零嘴点心。
室内暖意融融,与外间仿若两个世界。
如意坐在小杌子上,正拿着细麻布,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一个半旧的黄杨木妆匣。
匣子雕工朴素,是薛绥的旧物。
里面装着一些从前姑娘常用的头绳、簪子。
如意一边擦一边感慨,不知姑娘何时方能用上……
小昭则是盘腿坐在榻边,慢条斯理地擦拭着她的宝贝短刀,乌黑的刀身映着她沉静专注的眉眼,寒光内敛。
锦书在整理薛绥那几件半新不旧的禅袍,将袖口领口磨损的地方细细抚平。
只有佩兰一个小丫头,在专注地翻动栗子。
“姑娘这会儿在宝华殿,不知怎样了……”如意小声嘀咕,声音带着担忧。
“那丽妃娘娘,从前在娘家就不是个好相与的,如今得宠,只怕更是变本加厉……”
“不要胡思乱想。”锦书头也不抬,将一件叠好的禅袍放入箱中,“姑娘自有分寸。咱们守好屋子,等姑娘回来便是。”
如意轻轻嗯了一声。
小昭手中短刀铮地一声精准归鞘,抬眼看向窗外。
“姑姑。外头……太安静了。”
锦书手指一抖,与她对视,眉头微蹙。
小昭自小便跟着薛绥,警觉性强,从来不会错。
“我去看看。”锦书刚要起身,小昭已更快一步,如狸猫般悄无声息地滑下榻沿,闪身到了门边,侧耳倾听。
不消片刻,庵门外便传来一阵沉重、密集的马蹄声。
“开门!奉王命缉拿钦犯,搜查逆党,速速开门。”
紧接着是杂沓沉重的脚步声……
甲胄碰撞,铿锵声与粗鲁的呵斥混杂一团。
“哐当!”
一声巨响。
水月庵大门洞开。
撞门的兵甲凶神恶煞,砸碎了水月庵的宁静。
“你们干什么?”守门小尼惊恐的质问声刚起,便被粗暴地打断。
“滚开!奉王命行事!”
“搜!”
“仔细搜查每一个房间,每一个角落。”
“发现任何可疑之物,立刻呈报!”
刀光剑影寒气森森,铁甲如潮水般涌入……
尼众压抑的惊呼和哭泣,打破了禅房的暖意。
“姑姑。”小昭朝锦书使了个眼色。
“我去拖延些时辰,你们快收拾东西。”
“不可贸然涉险,坏了姑娘的谋划。”锦书心知不妙,声音虽稳,手下动作却快了几分。
“快!把要紧的东西收一收……”
“是。”
小昭眼神一厉,霍然起身,短刀瞬间滑入袖中。
如意手上的妆匣“啪嗒”掉在地上,里面的零碎撒了一地。
佩儿也吓得手忙脚乱,跟着她们收拾起来。
“砰——”
禅房单薄的门板,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狠狠踹开。
寒风裹着雪沫猛地灌入,吹得炭盆火星乱溅。
几个身着软甲,手持兵刃的彪形大汉凶神恶煞地闯了进来。
为首的校尉目光阴鸷,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扫视着屋内的女子,大手一挥,根本不给她们任何反应的时间。
“将人拿下,搜……”
“一寸地方都不许放过!”
如狼似虎的兵丁立刻扑向房间各处。
箱笼被粗暴地掀开,衣物、经卷被胡乱扯出扔在地上。
书架上的书册哗啦啦散落一地。
连榻上的被褥都被撕开,絮绒纷飞……
? ?李肇:孤和平安,就是这么默契。
? 薛绥:你骂我的话,都记小本本上了,画册可再添一人。
? 小昭:行嘞,接单!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