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莉森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刺骨的痛感顺着神经爬向太阳穴，可她连眨眼的力气都不敢分。壁炉里的火光正将卢卡斯的影子钉在墙上，那影子被跳跃的火焰拉扯得忽长忽短，像某种扭曲的活物在墙面蠕动。十二月二十四日的午夜钟声刚过三分钟，这间被圣诞装饰填满的木屋却弥漫着一股塑料腐烂的甜腻味，松针本该清冽的香气里混着福尔马林的腥气，像是有人撬开了尘封半世纪的标本瓶，将死亡的气息偷偷灌进了节日的欢腾里。
“你确定要这么做？”卢卡斯的声音比壁炉里积了三年的灰烬还冷，他指节捏着的圣诞袜边缘已经发黑发脆，线脚处露出泛黄的棉絮，那是三天前在阁楼积灰的木箱里找到的旧物。阁楼横梁上还贴着褪色的报纸剪报，标题用粗黑的字体写着“圣诞夜女童失踪案”，五十年前那个叫艾米丽的小女孩，就是穿着这只袜子消失在风雪里的。
艾莉森没说话，只是将最后一根白色蜡烛摆进圆圈的缺口。烛芯在气流中微微颤动，橘色的光晕里，圣诞树上的彩球反射出诡异的光晕——那些本该象征欢乐的正红和墨绿，此刻却像某种古老仪式里浸染了血污的图腾，在墙上投下斑驳的阴影。她后颈的汗毛突然竖了起来，想起尼采的那句话：人是悬挂在自己编织的意义之网上的动物。此刻她们正在编织的，或许不是意义，而是一张通往未知深渊的网。
“开始吧。”卢卡斯的声音有些发颤，他抬手抹了把额头，手心的冷汗在低温里凝成了细霜。三天前在本地论坛的灵异板块看到这个传说时，他们正窝在沙发里喝热可可，屏幕上“圣诞午夜用失踪者遗物摆阵，可唤灵魂问真相”的标题让他们笑了半天。谁能想到现在，当窗外肆虐的风雪突然停得毫无征兆，玻璃上的冰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蔓延，屋子里的温度骤降到呵气成霜时，玩笑已经变成了喉咙里哽着的冰块，冻得人发不出声。
艾莉森深吸一口气，指尖刚触碰到那只破旧的圣诞袜，布料上粗糙的磨损处就勾住了她的毛衣线头。她正要将袜子放进蜡烛圈中央，袜口突然传来“窸窣”的轻响，一张泛黄的纸条从里面飘落在地，扬起细小的灰尘在烛光里翻滚。
“等等！”卢卡斯猛地蹲下身，手指抚过纸条边缘的褶皱，“这是什么？”
纸条边缘已经脆化，上面用稚嫩的笔迹写着：“圣诞老人说，乖孩子会得到永远的陪伴。”字迹歪歪扭扭，像刚学步的孩子踩出的脚印，末尾画着一个圆圈脑袋的笑脸，红色的颜料凝结成块，在烛光下泛着暗沉的光泽，像干涸已久的血迹。
“永远的陪伴……”卢卡斯喃喃自语，喉结在紧绷的脖颈上滚动，突然指着圣诞树尖叫起来，声音劈叉得像被撕裂的塑料膜，“你看！那里！快看树上！”
艾莉森猛地回头，颈椎发出“咔”的轻响。只见圣诞树枝桠间不知何时挂满了小小的玩偶，十几个巴掌大的布偶挤在松针里，每个玩偶的脸都是用米白色布料缝成的笑脸，针线歪歪扭扭地勾勒出上扬的嘴角，和纸条上的图案一模一样。更诡异的是，那些玩偶的衣服——那件深蓝色冲锋衣分明是卢卡斯今早刚穿的款式，而角落那个带着毛领的红色外套，正是她身上这件！
“什么时候挂上去的？”艾莉森的声音在发抖，她清楚记得半小时前装饰圣诞树时，明明只挂了彩灯和铃铛，“我们明明检查过阁楼的箱子，里面只有袜子和几张旧照片！”
壁炉里的火“噼啪”一声炸开，火星溅在砖壁上瞬间熄灭。墙上的影子突然活了过来，卢卡斯的影子边缘开始扭曲，那些玩偶的影子从树上爬下来，拖着长长的阴影在地板上蠕动，像一群黑色的虫子缓缓向他们逼近。艾莉森突然明白，所谓的“永远的陪伴”，不过是被这意义之网永远束缚的借口，就像蛛网上的飞虫，以为挣扎是自由，其实只是在加速网的收紧。
“快跑！”她拉着卢卡斯冲向门口，掌心的汗水让两人的手指滑腻地粘在一起。可黄铜门把手却像被冻住般纹丝不动，艾莉森使出全身力气拧动，金属表面的冰碴硌得她手心发麻，门却连一丝缝隙都不肯让出。
“打不开！”她嘶吼着去拽门闩，指腹被冰面粘掉一层皮，“卢卡斯！帮忙！”
回应她的是卢卡斯压抑的呜咽。圣诞袜里传来孩童的笑声，清脆得像碎玻璃划过冰面，在寂静的屋子里反弹出无数个回音。艾莉森转头时，正看见墙上的影子已经触碰到了卢卡斯的脚踝，那些灰黑色的轮廓像融化的沥青，正顺着他的裤脚向上攀爬。
“它们在拽我！”卢卡斯惊恐地跺脚，却发现自己的影子正在和那些玩偶的影子融合，脚下的地板开始渗出冰冷的黏液，“艾莉森！我的腿动不了了！”
艾莉森看向圣诞树，那些玩偶的笑脸似乎变得更加鲜活，布料缝制的嘴角向上咧得更大，几乎要扯到耳根。其中一个穿着她外套的玩偶，纽扣眼睛里正渗出红色的液体，顺着脸颊的布料蜿蜒流下，在裙摆处积成小小的血洼。她突然想起阁楼剪报里的细节：艾米丽失踪那天，穿着红色的连衣裙，口袋里装着没吃完的草莓糖。
“是艾米丽……她把我们当成新的玩偶了！”艾莉森抓起地上的蜡烛，滚烫的蜡油滴在手上也浑然不觉，她朝着爬来的影子狠狠砸去，“这不是召唤！是陷阱！传说里根本没说要付出代价！”
“网上的帖子只说‘获得陪伴’……”卢卡斯的声音越来越微弱，他的手臂已经开始变得僵硬，皮肤浮现出和玩偶布料一样的纹路，“我们不该不信邪的……那些失踪的驴友、探险者，是不是都被困在这里了？”
意义之网已经收紧，艾莉森看着墙上自己的影子正在被无数细小的黑影吞噬，突然意识到编织这张网的或许从来都不是她们自己。那些关于圣诞的温暖传说、关于灵魂召唤的神秘仪式，甚至是她们抱着玩笑心态的尝试，都只是被无形之手牵引的线。
壁炉的火光彻底熄灭的瞬间，屋子里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艾莉森仿佛听见圣诞老人的铃铛声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叮当作响的声音里裹着冰冷的祝福。圣诞袜里的笑声越来越近，她感觉有柔软的布料贴上自己的后背，像一双冰冷的小手轻轻环住了她的腰。
“乖孩子，”一个稚嫩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草莓糖的甜香，“永远的陪伴，开始了哦。”
窗外的风雪重新呼啸起来，将木屋彻底吞没在白色的寂静里。圣诞树上的玩偶又多了两个，穿着深蓝色冲锋衣和红色毛领外套的它们，正对着空荡的房间，露出了和纸条上一模一样的、歪歪扭扭的笑脸。
黑暗像浓稠的墨汁灌满了整个房间，壁炉余烬的最后一点红光熄灭后，连影子都消失得无影无踪。艾莉森能清晰地感觉到后背的布料在微微起伏，像有人在她身后呼吸，那股草莓糖的甜香混着福尔马林的腥气，变成一种令人作呕的黏腻气味，钻进鼻腔深处。
“别碰我！”她猛地往前挣，却发现身体像被冻在冰里，四肢僵硬得不听使唤。卢卡斯的呜咽声就在耳边，带着牙齿打颤的磕碰声，“艾莉森……我的手……我的手在变硬……”
艾莉森艰难地转动眼球，借着窗外偶尔闪过的雪光，看见卢卡斯的手指正在发生恐怖的变化——皮肤失去了血色，变得像陈旧的布料一样灰败，指关节处甚至浮现出细密的针脚，仿佛有人正用无形的线将他的肢体缝合成玩偶的模样。他的脸在雪光中忽明忽暗，嘴角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向上扯着，硬生生摆出一个和玩偶如出一辙的笑脸。
“不……不要笑……”卢卡斯的声音在喉咙里打滚，听起来像破旧的风箱在拉扯，“我不想笑……”
圣诞袜里的孩童笑声突然拔高，尖锐得刺得人耳膜发疼。艾莉森感觉脚踝处传来冰凉的触感，低头时正看见无数根银色的线从地板缝隙里钻出来，像蛛网般缠绕上她的小腿。那些线细得几乎看不见，却带着钢铁般的韧性，越收越紧，勒得她皮肤生疼。
“这就是永远的陪伴？”她咬着牙嘶吼，牙齿咬得牙龈渗出血丝，“把人变成玩偶？艾米丽，这不是陪伴，是囚禁！”
“圣诞老人说，离开的孩子会被忘记哦。”那个稚嫩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带着理所当然的天真，“变成玩偶就不会被忘记啦，永远留在圣诞树下，永远有人陪着。”
随着话音落下，圣诞树上突然亮起幽幽的绿光，挂在枝头的玩偶们都睁开了眼睛——那些原本用纽扣缝成的眼睛，此刻竟变成了玻璃珠般的圆瞳，正齐刷刷地盯着他们。艾莉森看见穿自己外套的那个玩偶，红色的液体已经流满了脸颊，在绿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而它的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根银色的针线。
“卢卡斯！看那些玩偶的脚！”艾莉森突然发现了更恐怖的细节，每个玩偶的鞋底都缝着一小块布料，上面绣着模糊的名字缩写，“那是……是失踪者的名字！论坛里说五年前失踪的情侣，他们的名字缩写就是L和A！”
卢卡斯的眼球猛地瞪大，他拼命扭动脖子看向圣诞树，穿深蓝色冲锋衣的玩偶脚下，果然绣着歪歪扭扭的“L”。这时他才注意到，自己的外套袖口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小小的布标，上面用红色的线绣着同样的字母，针脚和玩偶身上的如出一辙。
“它在复制我们……”卢卡斯的声音里充满了绝望，“那些传说根本不是召唤灵魂，是筛选新的玩偶！我们看到的帖子，是不是就是上一个受害者发的？”
艾莉森突然想起三天前在阁楼找到的旧报纸，除了五十年前的女童失踪案，报纸角落还有一行小字：“圣诞木屋频发失踪案，十年间已有七人消失”。当时她只当是吸引游客的噱头，现在才明白，那些消失的人或许从未离开，只是变成了圣诞树上的玩偶，永远挂在那里，等待着下一个“永远的陪伴”。
地板下传来“咔哒咔哒”的声响，像是有人在楼下拖着沉重的锁链走动。艾莉森突然想起木屋的地下室，房东说那里早就被封死了，可此刻那声音却越来越近，仿佛有什么东西正顺着楼梯爬上来。圣诞树上的绿光突然闪烁起来，玩偶们的笑脸在光影中明明灭灭，像是在无声地嘲笑。
“圣诞老人来了哦。”艾米丽的声音带着雀跃的期待，贴在艾莉森耳边轻轻说，“他会给乖孩子送礼物的，送一个永远不会离开的身体。”
随着这句话，艾莉森感觉皮肤下传来细密的刺痛，像有无数根针在同时扎进肉里。她想尖叫，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视线开始模糊，只有圣诞树上那些玩偶的笑脸越来越清晰。穿她外套的玩偶正缓缓抬起手，手里的银线在绿光中闪着冰冷的光。
卢卡斯的呜咽声渐渐低了下去，他的身体已经彻底僵硬，脸上的笑容再也无法褪去，连眼球都变成了玻璃珠般的死寂。那些银色的线缠绕着他，将他缓缓拉向圣诞树，像挂装饰品一样将他悬挂在枝桠间，和其他玩偶并排摇晃。
地下室的锁链声已经到了门口，门板在巨大的力量下发出痛苦的呻吟，缝隙里渗出冰冷的白气，带着浓重的铁锈味。艾莉森的意识开始涣散，她看见自己的双手正在变成布料，指甲盖脱落的地方露出雪白的棉絮，而圣诞袜里的笑声，已经和自己的心跳声融为一体。
“意义之网……”她想起尼采的那句话，在彻底失去意识前终于明白，她们不是悬挂在自己编织的网上，而是早已成为别人网中的猎物。那些关于圣诞的温暖意义，那些对未知的好奇与试探，不过是引诱她们走向陷阱的诱饵。
门板“轰隆”一声被撞开，风雪裹挟着冰冷的铃铛声灌进屋子。艾莉森最后看到的，是一个穿着红色大衣的高大身影站在门口，帽檐下没有脸，只有无尽的黑暗，和黑暗中伸出的、戴着白色手套的手。
圣诞夜的钟声再次敲响，这一次却带着金属扭曲的杂音。圣诞树轻轻摇晃，新挂上去的两个玩偶在绿光中微笑，它们的眼睛里渗出红色的液体，在裙摆和裤脚积成小小的水洼，像极了五十年前那张纸条上干涸的“血迹”。
风雪重新覆盖了木屋，仿佛从未有人来过。只有阁楼里的旧报纸还在角落里泛黄，无声地记录着又一个圣诞夜的失踪案，等待着下一张被意义之网捕获的猎物，在某个玩笑般的尝试中，亲手将自己送进这永远的陪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