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獬捻须含笑,看着韩执和苏轸逗弄孩子,眼中满是长辈的温和:“韩同年,苏娘子,小儿女安睡,正是返家的好时辰。日头渐高,将近午时,外头街市也愈发喧闹了。”
他这话点得恰到好处。苏轸抬眸望了望窗外,果然见日头已爬升了不少,樊楼檐角的阴影缩短,楼下街市的叫卖声、车马声比清晨时更显鼎沸。
她轻轻舒了口气,眉宇间流露出真实的疲惫:“郑学士说的是。出来大半天,孩子们也乏了,是该回去了。”
韩执也恍然,感觉像是打了一场仗,从清晨逗娃到填词再到哄娃,比在衙门处理公务还耗心神。他连忙点头:“对对,是该回去了。再待下去,怕这两个小祖宗睡醒了又要闹腾。”
陈师师立刻会意,轻声道:“韩官人、苏娘子稍待片刻,奴家这就去安排车马,让伙计将车驾到侧门廊下,避开前街喧嚣。”
徐冬冬则无声地走到窗边,将那半开的窗扉又掩实了些,只留一道细细的缝隙,确保流通的空气不会直接吹到孩子身上。她又低头检查了一下罗汉床边的软垫是否平整,动作细致入微。
郑獬见状,含笑拱手:“韩同年,苏娘子,时辰确是不早,老朽便先行告辞了。今日得见新词,又见如此玉雪可爱的麟儿,实乃快事!改日定当登门拜访,与同年品茗叙话。”
韩执这个时候,忽然就是开口了,道:“郑同年。我冒昧问一句?”
“请讲,老朽定当知无不言。”
“就是......”韩执上下打量了一番郑獬,问道:“我观郑同年此身,方才而立之年,正是风华正茂、建功立业的好时候,为何方才自称时,总爱用‘老朽’二字?听着像是七老八十的乡塾先生,怪别扭的。”
他这话问得突然,又带着韩执特有的那种不拐弯抹角的直愣劲儿。郑獬明显被问得一愣,捻着胡须的手指都顿住了。他大概从未想过会有人如此直白地质疑他这个习惯性的谦称。
陈师师刚走到门口准备去安排马车,闻言脚步也微妙地顿了一下,随即低头掩去唇边一丝莞尔。赵香香更是没忍住,“噗嗤”一声低笑出来,赶紧用手帕捂住了嘴,肩膀微微耸动。
连一向沉静的徐冬冬,眼中也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目光在韩执坦率的表情和郑獬错愕的脸上转了一圈。
郑獬放下捻须的手,下意识地又摸了摸自己颌下那修剪得颇为整齐、也确实不算短的胡须,仿佛想确认一下自己是否真的显得很“老朽”。
“这个......咳咳......” 郑獬难得地有些语塞,干咳了两声才找回声音,语气带着点无奈,“韩同年此言,真是快人快语,一针见血啊!”
他自嘲地笑了笑,摇了摇头,才继续道:“说来惭愧,这‘老朽’二字,乃是愚兄早年读书时,效仿师长前辈谦称之语,久而久之便成了习惯,竟忘了自己年岁几何,倒让同年见笑了。”
他顿了顿,看向韩执那张充满朝气和......嗯,有点“莽”气的年轻脸庞,再想想自己平日端着的作派,最后又是抚摸着胡子笑道:
“听韩同年这么一说,愚兄这‘老朽’挂在嘴边,确是显得老气横秋,未老先衰了。惭愧,惭愧!”
韩执见他非但不恼,也咧嘴笑了:“我就说嘛!郑同年正值盛年,学问又好,日后前程不可限量,何必总把自己往老里说?听着怪生分的!咱们同年之间,随意些才好!”
苏轸在一旁听着,又是好笑又是无奈。她悄悄在韩执后腰上轻轻掐了一下,低声嗔道:“冤家!郑学士那是谦逊守礼,哪像官人这般没大没小!”
韩执被掐得一缩,回头对着苏轸嘿嘿一笑。
郑獬看着这对年轻夫妻间亲昵的小动作,又感受着韩执那毫无城府、直率得近乎莽撞的真诚,心中最后一点因“老朽”被点破的尴尬也彻底消散。
他朗声一笑,这回声音里多了几分真切的笑意和豁达,仿佛卸下了无形的枷锁:“韩夫人说得是,是老......咳,是在下过于拘泥了。韩同年快人快语,倒显得在下这习气迂腐了!日后定当改之,改之!”
他特意避开了“老朽”二字,笑容也比之前更加明朗,再次拱手,动作也轻快了许多:“时辰确是不早,在下先行告辞。改日再登门叨扰,顺带讨教一二。”
郑獬最后看了一眼床上的两个小家伙,便是转身离开了。
韩执看着郑獬离开时明显挺拔轻松了许多的背影,满意地点点头,仿佛完成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低声对苏轸嘀咕:“你看,这不就挺好?听着顺耳多了!”
苏轸忍不住又白了他一眼,嘴角却终究没绷住,向上弯起一个无可奈何的弧度。
陈师师已安排妥当车马事宜,此时正好回转,温声道:“韩官人,苏娘子,车已在侧门廊下阴凉处候着了。”
“好了,” 苏轸轻轻拉了拉韩执的袖子,将他的注意力从“教育成果”上拉回来,提醒道,“官人,孩子们睡得正好,趁着还没醒,我们赶紧回去吧。”
小黑也立刻站起来,抖了抖蓬松的白毛,紧紧跟在抱着小主人的韩执脚边,乌溜溜的眼睛警惕地观察着四周。
陈师师、赵香香、徐冬冬三人默契地在前面引路,步履轻缓,一路无言。
侧门廊檐下,青帷马车静静停驻在一片难得的阴凉里。车厢细密的竹帘也放了下来,隔绝了渐强的日光和市声;入口处放着矮墩,方便上下。
韩执和苏轸抱着孩子,如同捧着绝世珍宝,以近乎同步的、极度缓慢的速度,小心翼翼地踩着矮墩上了车。两人都屏着呼吸,生怕一丝多余的晃动惊醒了怀中的小祖宗。
陈师师三人站在廊下明亮的阳光里。陈师师柔声道:“韩官人,苏娘子,路上慢行。”
“多谢师师娘子。” 苏轸隔着竹帘轻声道谢。
赵香香看着车厢内韩执那副如临大敌般护着孩子的模样,明媚的笑容里带着暖意:“改日再来呀!小西瓜、二西瓜,下次要乖哦!”
徐冬冬微微颔首。
“一定!辛苦三位娘子了,留步吧!”
车帘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