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原本悬挂着的几幅字画已被伶俐的伙计小心取下,最中心、最尊贵的位置,此刻已经被挂上了那首词。
楼下大厅的喧嚣尚未完全平息,宾客们或回味着《汴梁秋韵》的余韵,或低声谈笑。
当三位汴京顶尖的行首同时出现在那万众瞩目的位置时,手中还捧着一块明显新制的、覆着白纸黑字的檀木板时,所有的声音都像消失了一样,目光全部聚集。
“师师娘子她们这是......”
“新词?这么快又有新词了?”
“看那郑重其事的样子,定非凡品!落款是谁?”
“还不知道,且先看看......”
新挂的词板,墨迹在明亮的灯火下尤显淋漓酣畅,字字清晰。
靠得近的、眼神锐利的,已经迫不及待地伸长脖子,目光如炬般扫过那墨色淋漓的词句。
“无曲无谱,莫不是韩龙图的长词?”
“敢这般不按格律来写的,怕是只有韩龙图了。”
但是很快,就有几个酸儒模样的人凑在一起,捻着胡须争执:“平仄不对,格律不合,算不得正经词章!”
立刻有人反驳:“这些老儒,怕不是没看过韩龙图的词——韩龙图向来如此!当年《戒网》一出,谁不是拍案叫绝?他的词,是意之所至,不拘一格!”
“莫急莫急!”
此时人群中就走出来一个老儒生,韩执若是在看,定然是能把人认出来——那就是当时在琼林宴上,公开和自己对争文词的老儒生。
众人见他出面,议论声不自觉地低了下去,连那几个挑刺的酸儒也暂时噤声,目光复杂地看向他。
好说歹说,人家也是和韩执同年的探花,对这种东西至少是比他们的话有权重的。
他抬起头,浑浊的眼睛在灯火下眯成一条缝,从 “戏一折” 三字缓缓扫到 “费思量”,枯瘦的手指在半空虚点,嘴唇翕动着,似在默念词中韵律。
良久,他才转过身,目光扫过人群,道:“别人的词,老夫可能会看走眼,但是这首,老夫可以笃定——确是韩龙图手笔。这股子不管不顾的劲,除了他,汴京再无第二人。”
“若论平仄格律,此词……确有不合古法之处。”
此言一出,那几个酸儒脸上顿时浮起一丝得色,但是话又说回来了:
“然!词之为道,岂可尽为格律所囿?昔人云‘文以载道’,词亦当如是!观此《赤伶》之词,字字如血,其情之真切,其忧之深......实乃老朽生平仅见!”
随即,他又抬起手指,指着其中“位卑未敢忘忧国”,继续道:
“此一句,如黄钟大吕,振聋发聩!道尽了匹夫之责,士子之心!纵使布衣草莽,贩夫走卒,亦当有此胸怀!此等气魄,此等风骨,岂是区区平仄格律所能衡量、所能束缚?!”
“古今词章,写风花雪月者多如牛毛,写宴饮欢歌者车载斗量。可写出这等筋骨的,能有几人?”
“韩龙图不拘格律,是因为这词里的东西,比格律更重!他写的是戏子,却道尽了天下人的肝胆!这等词,若还要拿《词律》来框,那便是本末倒置!”
“尔等只知纠缠于皮毛格律,可曾看到这词中流淌的赤诚热血?可曾感受到这字里行间的家国之忧?与这铮铮铁骨、浩然正气相比,那些细微末节的格律之失,何足道哉!”
说到这里,那些个酸儒又开口,道:“诗词之格律,乃千年传承,若因求新求变而弃之不顾,恐失诗词之根本。”
老儒生听到这里就直接笑了——这话不就是自己当时和和韩执论道的时候说的吗?他开口道:“这个问题,老朽当时也曾问过韩龙与,但是你们可知——韩龙图当时如何回答老朽的吗?”
众人面面相觑,都摇头,催促这老儒生快说。
老儒生道:“这天下是会变的,不是一成不变的。天下上一切事物都处在运动和变化中,有动就有变。诗词之道岂能效法刻舟求剑?”
陈师师此时也是开口声援老儒生,道:“亘古星汉,斗转星移,可曾固守一隅?昨日之天象,岂是今日之天象?”
“师师娘子说的不错——山川在移,江河在易,草木在枯荣,生民繁衍,王朝兴替!此乃天地运行之至理!”
“艄公摇橹,眼中尚有山河;如见市井巷陌,贩夫走卒,胸中亦有丘壑!忧国之思,岂是官袍加身者独有?赤胆忠心,岂是庙堂之上方可言说?”
此时,一个声音从人群中传来,带着好奇与敬重:“敢问老丈贵姓?”
“免贵,姓郑,单名一个獬。”
“竟是郑学士当面!难怪见识不凡!”“原来是韩龙图的同年!怪道如此了解韩龙图作词的心气!”
那几个先前质疑格律的酸儒更是面皮发烫,讪讪地缩回了人群里。郑獬的身份和掷地有声的评语,彻底压服了那些迂腐的质疑。探花郎兼集贤院学士的背书,份量非同小可。
赵香香则兴奋地轻轻跺了下脚,凑到陈师师耳边,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雀跃:“师师姊姊!成了!郑学士这一开口,可比我们说一百句都管用!看谁还敢说三道四!”
雅间内,韩执和苏轸自然也听到了楼下的喧哗与郑獬的自报家门。韩执先是一愣,随即恍然,解释道:“原来是郑同年。当年琼林宴上,为文词之道与我争得面红耳赤,不曾想今日倒是他替我解了围。”
苏轸温婉一笑,眼中带着了然:“郑学士性情刚直,学问渊博,他既出此言,便是真心认可此词的价值。官人这首《赤伶》,想必是入了人家的心里。”
“‘位卑未敢忘忧国’!此一句,道尽士人本分,振聋发聩!韩龙图之才,不在格律之精巧,而在胸襟之浩荡,立意之高远!此词一出,汴京词坛,当有新风矣!”
“老朽当时有幸于琼林宴上二听《戒网》,只感风花雪月、爱恨离别,但是今日这《赤伶》——无关蒙学,无关人情,当是远超《戒网》一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