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达的第二子早夭,老三徐膺绪在都督府任职,还算规矩。长子徐辉祖袭爵魏国公, 幼子徐增寿以父荫官至五军都督府左都督,这兄弟俩算是两个人物,两个秉性、两个做派、 两个心眼。老大外柔内刚,对建文皇帝忠贞不二;老幺含而不露,看好姐夫燕王朱棣。靖难之役关键之时,老大率京军曾大败燕军。燕军渡过长江,攻入南京,老大还在力战;老幺常在建文帝前为燕王遮掩,还把京师虚实秘密报燕,最后竟被建文帝手刃于殿上,这是建文帝在位四年亲手杀的唯一一个人。燕王入京,老大躲回魏府,拒不出迎;老幺却尸陈皇宫,燕王抚尸痛哭;继而,老大魏国公徐辉祖被削爵幽之私第,永乐五年忧愤死去;老幺左都督徐增寿被追封武阳侯,再进定国公。看在老岳父徐达的份上,徐辉祖死后,永乐命徐辉祖的长子徐钦袭封魏国公;徐增寿已死,定国公的爵位自然就落在了其长子徐景昌的头上。
徐钦、徐景昌及成国公朱能的儿子朱勇,身为高官,且在都督府任职,却从未上过战场,更不知战阵为何物,只知道花天酒地,鱼肉百姓,常常做些让人啼笑皆非的事。都督府正在进行武举考试,因为徐钦推出的几人未能入围,他竟纵家奴将科考的弓槊一抢而空, 搅了考场,官府追查下来仍不与归还;至于平时,凌虐平民、邀夺官粮之事时有发生。刑科都给事中曹润倒是一条硬汉子,他把这些国戚所为统统捅到了皇上那儿,要求法司予以惩处。永乐苦笑一下,命把其家僮送法司正罪,让徐钦回家读书了事。
想到开国的徐达,又想到他的后人,胡濙无奈地摇摇头,连皇帝都不愿开罪功臣子弟, 别人又能如何?他又回头望了一眼灯火阑珊中的翠拂院,心中充满矛盾,回过头来,天香楼前又是几乘豪华的大轿。
胡濙不愿再看,轻轻一夹马镫,那匹雪白的骏马小跑起来,转过一个街口,在一所在建中的寺院旁慢下来。外墙还没圈,建筑物料东一处、西一处,倒也齐整,十万工匠、民丁们已经歇息,若明若暗的灯光中,半起的殿群静静地矗立在那里,一座巨塔在无数木架的簇拥下钻入黑漆漆的夜空。
宋塔提马上前道:“大人,这不是天禧寺吗?”胡濙深邃的目光望着旁边影影绰绰的建筑群,无限感慨:“是啊!是皇上为荐福高帝、高后在被火毁天禧寺的基础上敕建的寺院,已敕名大报恩寺了。皇上说,太祖、太后少时贫贱,于群雄混战、割据中奋起江左, 一十七载奄有天下,实在不易,故在永乐十年北巡后重建毁于大火的寺院,敕名大报恩寺。 新寺殿芜全仿皇宫殿阁修建,并要在寺中建一座天下最高的宝塔。”
说来话长,大报恩寺前世今生的故事太多,有点让人扑朔迷离。 大报恩寺原址最早是建于东汉献帝兴平年间的阿育王塔及建于三国时吴赤乌三年的建初寺,史称江南塔寺之始。千余年来,屡废屡建。晋太康年间称长干寺,佛教鼎盛时期的南朝又称报恩寺,宋改称天禧寺、建圣感塔,元改为慈恩旌忠教寺,永乐六年再毁于大火。 这场大火烧得是时候,而后就烧出了一个天下第一的寺塔。
早有人私下议论,大报恩寺是永乐为纪念生母、也就是朱元璋的蒙族碽妃而修建的。 永乐的心中早有疑惑,于是暗暗查访自己的生母。
人类是有感情的动物,每一个人都在亲情的包围中长大,他的每一天的成长也在不断丰富和完善着自己的亲情,尤其是对父母。有一天当他发现,自己的父亲或母亲不是自己 的血亲时,一种原始冲动的血亲情结驱使着他会寻找自己的至亲。普通人这样,至高无上的皇帝也一样。实际上,历朝历代皇帝因为自己俯视天下后而找寻生母的事件屡见不鲜, 有的大张旗鼓,有的暗流涌动,只是永乐的情况特殊了些,才给后世留下更多的谜团。
世人的眼中,永乐的即位是所谓“篡”来的,所以,他当皇帝无论如何要人们觉出是顺理成章。怎个顺理成章呢?首先是皇后所生嫡子的名分不能丢,其次是他的三个哥哥都病死了,轮也该轮到他了。基于这两点,他既要对自己的生母表达一个九五之尊的儿子的孝敬之心,又不能堂而皇之地把生母端出来。第三则是出于宗法礼制的考虑和皇家的忌讳。 太祖在世时他不能认,太祖不在了,哥哥们不在了,他是老大,从靖难到即位,他这个嫡出的身份就不能再改,庶出哪来的名分?然而母子间天然的血脉亲情又怎能割舍呢!随着年龄的增长,地位的稳固,他的这份亲情就越发浓郁,故在永乐十年于天禧旧寺废墟上建 报恩寺,对外说的感恩是高帝、高后,实际上,永远怀念的是那位音容笑貌一直都很模糊的生母碽妃。
第一次北征回来,永乐似是从鞑靼人的口中得到了某些验证,便以祈福高帝、高后的名义开始了大报恩寺的兴建,真实的缘由无人知晓。总监工就是他最信任的、且屡下西洋而颇有见识的大太监郑和。
像郑和下西洋、敕修《永乐大典》的举措,永乐一个主意,又弄出了一个天下第一, 世界闻名。到他的孙子朱瞻基即位的第三年,经过十六年的光景,大报恩寺才告竣工。标志性建筑就是这座九层八面、高达二十六丈余的琉璃塔。塔外身白瓷贴面,塔内壁布满佛龛,拱门是琉璃门券,门框是饰有狮子、白象、飞羊等佛教题材的五色琉璃砖,刹顶镶嵌 金银珠宝,角梁下悬挂风铃一百五十二个,日夜作响,声闻数里。
明清时期,一些欧洲商人、游客和传教士来到南京,视为奇观,称之为南京瓷塔。 十九世纪四十年代,安徒生在《天国花园》中提到:“我(东风)刚从中国来,在瓷塔周围跳了一阵舞,把所有的钟都弄得叮当叮当地响起来!”
自建成之日起,瓷塔就点燃了长明塔灯一百四十盏,金碧辉煌,昼夜通明,它与罗马斗兽场、亚历山大地下陵墓、比萨斜塔相媲美,并称为中世纪世界七大奇观,且被西方人视为中国文化的标志性建筑之一。十九世纪五十年代,清军攻克雨花台后,刚刚占领南京的太平军为防清军占据大报恩寺制高点对城内造成威胁,遂 “ 用火药轰之,复挖空塔座下基地,数日塔倒,寺遭焚毁。”
世界知名的奇观瞬间没了!
“十万民丁、军兵如此安详,想来也不会有什么意外之事。”更深层的话胡濙不好讲 给三人,遂转了话题,“我等长期在外奔波,与家人聚少离多,妻儿老小一定盼星星盼月亮般望着。在南京的时日,只要方便,我们都回家住,出入家门暂时还隐秘些,待我上朝 见过太子殿下后再公开不迟。另,明日上工后,你三人悄悄到寺院里面转转,怎个装扮随你们,看看监工官员的举动,听听民丁的反应,总之是大家心绪平稳就好,明日巳时我们 在北安门内聚齐。”
“遵命。”宋塔等三人也乐得回家自在,拱了拱手,悄悄散了。 胡濙家在通济门内,路最近,故把马交与李麟,他则沿秦淮河北岸往前走。看到在建的大报恩寺,想起自己离世的母亲,竟也生出许多感慨。亲人在世时,未离京前也多次回家探望;故去后,虽未能守制三年,但为母亲办了丧仪,略尽了孝子之道。可皇上呢,出 生之时太祖已在应天府立足,号令一方,府内姬妾成群,奴婢答应应有尽有。据传,今上出生后一个月就被太祖的结发妻子马秀英抚养,所以他无从知道生身母亲。年长以后,方听人隐约谈起生母,大明立国后,曾被封为碽妃,早早就死了。
仿皇宫建设寺院,造九级琉璃宝塔,哪一个佛家寺院敢有这样的非分之想?但大报恩寺这样做了。据工部官员讲,完工的寺院将是一座金碧辉煌的殿院,它的地位也是灵谷寺等无法相比的。胡濙边走边想,不知不觉已到了家门口,自上次与家人相别,又是三个月有余,此次突然回家,全家上下又不知会高兴成什么样子,他轻轻叩响了门环。
锦衣卫到了南京,招呼都不打,直奔皇宫,杀礼科都给事中,逮东宫官属梁潜、周冕,前日宽宥的小旗朱兴也被抓起杀了。皇太子朱高炽刚刚稳当了几天,又一次明显地感觉到 了来自父皇异样的目光,不由得心惊胆战,噩梦连连。
当了十几年皇太子,揪心了十几年,几乎就没有一天踏实过。父皇第一次北巡,老二高煦在南京闹事,老三高燧在北京进谗,把个解缙搭进去了;皇上二次北巡,高燧助纣为虐, 高煦变本加厉,在南京制造事端,父皇不问青红皂白,逮黄淮、杨溥下狱,回来就处罚自己,若不是金忠妙计使自己小病大养,太子妃晋眉说动王贵妃帮衬,这皇太子的位子还在不在自己这儿还真难说了。待真相大白,汉、赵二王就藩出去,忠心耿耿的金忠也去世了。
原想着汉、赵二王走了,该轻松一些了,想不到皇帝第三次北巡,南北两京千里相隔, 似乎又把这父子之情隔开了。抓太子身边的人,不就是在收拾他朱高炽吗,这叫什么监国啊?叫煎肉还差不多。又是谁在父皇身边嘀咕,倒腾出许多莫须有的烂事来!留守的辅臣们义愤填膺,来到文华殿,为太子鸣不平。
“好一个以邻为壑的吕震、吕克声,” 杨士奇一进门,不管不顾,照直了说,倒是他先知了内情,“礼部早就定好的事,常规章奏留在南京六科的,皇上忘了,他就装疯卖傻,一脸无辜,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白白冤杀了礼科首领官,逮了梁潜、周冕,这样一来,倒成了殿下旨意留的折子。”
杨士奇一反往日的沉稳,两眉倒竖,原本白净的脸因为愤怒而涨得通红。高炽一下子明白了,症结在这儿,在吕震的卸责上。他胖胖的脸上浮过一丝愁云,眉头紧锁,喘着粗气,想起吕震那个熊样都恶心。
早在北平,他就和吕震熟悉,前几年监国时,也没少为他办了私事,包括他儿子任职, 遮掩他女婿朝参失仪,为此还遭了父皇的痛斥。可今天,他吕震自己腾清,竟把屎盆子扣到了东宫头上,好一个忘恩负义的狗东西。
半晌儿,高炽才有了主意,脸上的肥肉抖动着:“他吕震能这样,我们就不能以牙还 牙?把史官的记载拿出来,送到北京,看他吕克声如何下台!”
“这样不妥,”老练沉稳的蹇义摇头道,“臣在想,皇上突然问起,吕震只是想卸责, 其用意并不一定针对殿下。真如太子所言,拿出史官记录,岂不是把他放到了殿下的对立 面,也让皇上下不了台。此人属小人之辈,佞谀倾险,有奶就是娘,对太子没起好作用, 但至少没直接说过太子坏话。小人只能利用而不能得罪,得罪了小人,还不知他会生出什 么枝杈来。而今,死的死,抓的抓,已无可挽回,以后再寻机会,何必要赶现在?”
杨士奇接过话茬:“一时激愤,臣方才的话也唐突了。蹇大人说的是,树敌不如化敌,化敌不如无敌。殿下一路走来,都以宽宏的仁者为众人叹服,又何必纠此一事?给皇上写奏疏,承认在章奏事件上失察,此事也就作罢。以后大事小情都报北京,附上处理意见, 叫小人无缝可钻就是了。还有一件事,殿下应该重视,胡濙新任礼部侍郎,此次又受密命巡视江浙,必来南京,他的话可直接左右皇上视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