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静得能听见窗外寒风卷着枯叶的呜咽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赵勤身上,连呼吸都不自觉放轻了些。
冬日的天光本就昏暗,又被破旧的窗纸挡去大半,屋里只余下一片沉沉的冷光,将众人的影子淡淡地映在斑驳的土墙之上。
唯有灶房方向偶尔传来柴火噼啪的轻响,却没驱散多少寒意,反倒让这屋中的沉默与肃穆,更添了几分沉郁。
刘长宏站在一旁,眉头轻蹙,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口,显然在仔细梳理着其中的细节。他的语气里带着几分探究,缓缓开口:“照你这般说,当年你赶回赵府时,府里已是四处起火,根本无从施救,地上满是被残杀的尸首,值钱的东西也被劫掠一空,到处乱得不成样子。”
“而事后官府非但不派人手仔细探查,反倒一口咬定是‘遭匪失火’,只草草派人收敛了尸首,便再无下文,对吧?”
赵勤喘了口气,眼底泛起红意,声音又低了些,带着无尽的悲凉:“当时我也是担忧有歹人暗中……再次谋害,只敢躲在暗处,眼见着他们将赵府内……所有尸首,皆草草埋在乱葬岗,连块……像样的木碑都没有,我也只敢夜里……偷偷去磕头祭拜。”
“赵家在沧州城里也算是有头有脸的大户人家,府衙倒好……就贴了张遭匪失火的告示……轻飘飘就结了案!”
赵勤越说越激动,胸口剧烈起伏着,“后来我悄悄打听才知道,赵府那些商铺、工坊、田产以及那些佃户,早被城里那几家富户瓜分了………平日里与家主称兄道弟,遇事却躲得远远的那几家!他们哪是捡便宜?分明是早等着……赵家出事,好趁机吞了这些家产!”
刘长宏眉头紧锁,语气里满是思索与笃定,沉声道:“看来此事除了高开道劫掠,暗地里定然还有内情。当年据我探查,高开道的人劫掠完赵府便已率兵离去,哪会特意留人纵火?赵府里四处着火,分明是有人故意为之,就是要毁了痕迹!”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继续说道:“再者,沧州城内的豪门富户不在少数,为何偏偏只有赵家遭此横祸?还有官府那番草草结案的模样,分明是有人在背后与其勾结,故意压下此事!”
“当年我与林忠管家赶来沧州查探,府衙的人要么支支吾吾,要么就拿‘匪患难防’的话搪塞,半分有用的信息都不肯透露,这里头的猫腻,恐怕比咱们想的还要深!”
林元正手指轻轻敲击着桌沿,眼神冷冽,语气有些阴沉:“谁能从中得利,谁便最有动机。先不说别的,当年坐镇沧州府衙的是何人?”
他话锋一转,目光沉了沉:“昨夜俘虏的粮商李博明已经招了,沧州城里的张家、沈家、李家,当年都参与了此事,他们既分了赵家的家产,又能借高开道的名头掩人耳目,如今看来,这三家恐怕就是纵火、勾结官府的关键!”
赵勤垂眸想了片刻,枯瘦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衣角,缓缓开口:“当年沧州还不叫沧州,依旧称作渤海郡,坐镇此地的是渤海太守唐祎。后来到了武德元年,才改名为沧州城,之后接任的是王孝师。”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如今大唐收复沧州后,便是薛大鼎大人坐镇这儿,还和马三宝将军一同联手治理沧州城,这两位大人是去年才到任的,应当与当年赵家的祸事无关。而方才所说的那三家,正是当年常与赵家往来的粮商富户。”
刘长宏听完,指尖在袖口处轻轻一捻,眉头稍展却仍带凝重:“这么说,赵家出事时还称渤海郡,主事的正是那渤海太守唐祎,后来武德元年改名沧州、接任的王孝师,反倒未必直接牵涉其中,毕竟案子早被唐祎那时候压下了。”
他话锋一转,目光沉了沉:“张家、沈家、李家敢吞赵家产业,背后定然是唐祎在撑腰。如今薛大鼎和马三宝皆是新任之官,与旧案无涉,或许能借他们的手翻查唐祎当年的旧账。至于李博明招认的这三家,得先派人盯紧了,别等他们察觉风声,把当年的把柄都毁了。”
话音刚落,林元正语气冷硬如铁,眼底翻涌着压抑不住的怒意:“无需如此麻烦!赵、林两家当年的血仇,从来不必依靠外人翻查。这笔账,林家自会找那些人一一算清楚,至于公道从来不是靠官府审判得来的!”
刘长宏望着林元正眼底难掩的恨意,沉默片刻后缓缓颔首,语气也沉了几分:“家主有此决议,既不借外力,那便先从李、沈、张三家破局,想来今日这三家应当会遣人前去我们的粮行购粮,以我等的存粮已是足够应付,将这三家的银钱掏空,咱们便先把他们手里的银钱一点点掏空,断了他们周转的根基,也为后续行事攒足筹码……”
林元正抬手打断了刘长宏的话语,眼底的寒意稍敛,却仍带着几分沉凝,望向刘长宏时语气缓了些:“刘师,我这倒有个后续谋划,你听听看,是否可行?”
“夜里让武轩带人去这三家的粮栈粮仓动手,不用多,就把他们的囤粮搅得颗粒不剩。”
林元正指尖抵着桌面,语气冷得不带一丝温度,“他们花了银钱想囤粮高价出售,我偏要让他们竹篮打水一场空,昨夜敢动心思图谋我们的粮栈,今日就莫怪我们反过来,抄了他们的存粮!”
林元正微微眯起眼睛,脑海中浮现出那三家贪婪的嘴脸,继续说道:“这三家惯于使些腌臜行径,此次粮价波动,他们必然倾尽全力囤粮,妄图抬升粮价大赚一笔。我们毁了他们的囤粮,一来能打乱他们的计划,让他们得不偿失,二来,也能让他们尝尝失去一切的滋味,就如同当年赵家所遭受的一般。”
林安攥着拳往前凑了两步,脸上满是愤懑,声音都带着些发颤:“家主!既然要动手,以昨夜刘先生的另一计策,不如让兄弟们直接闯门而入,把张家、沈家、李家这三家也一并劫掠屠戮了!当年他们害赵家满门,累及老家主性命,吞赵家家产,如今正好一报还一报,也解了咱们这心头的血仇!”
赵勤坐在角落的矮凳上,枯手不自觉地又有些颤动,方才渐缓的呼吸,此刻变得有些急促。
只不过他想起当年赵府的惨状,大火冲天,那副场景还仿佛在眼前一般,浑浊的眼睛里依旧有些惊惶,那三家家主的丑恶嘴脸,暗地里谋害赵家,他虽恨透那些人,却从未想过要以这般狠厉的手段复仇,更怕这血雨腥风再将赵天欣卷进来。
一旁的赵天欣听得身子发僵,小手紧紧抓着衣袖,指尖冰凉。冬日的冷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吹得她脊背发凉,可比起寒意,更让她心惊的是劫掠屠戮这四个字。
她虽记不清当年的惨状,却也知道眼前这些人说的,是要取人性命的狠事,嘴唇下意识地抿成一条线,眼底皆是布满无措与惶恐。
林元正斜睨了林安一眼,语气冷得像冬日的冰碴子,嘴角却勾起一抹森然的弧度:“林安,你这话可就错了。一刀杀了他们,让他们死得那么痛快,岂不是太便宜这些狼心狗肺的东西?”
他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每一下都像敲在人心上:“我要的,是先耗空他们的家产,让他们从云端跌进泥里,尝尽当年赵家所受的窘迫与绝望。等他们众叛亲离、一无所有时,再让他们乖乖引颈受死,这样的清算,才算得上是真正的血债血偿!”
刘长宏见林元正这般狠厉决绝,指尖不自觉地捻了捻袖口,垂首沉思时,眼底闪过一丝复杂,有了然,也有几分暗自松气。
昨夜他故意提出屠戮之策,并非真要鲁莽行事,不过是想试探林元正,这两年征战沙场,是否真被杀戮磨失了心智,只会凭血气复仇。
如今看来,家主虽恨极,却仍存着章法,知道要让仇人先尝尽苦楚、再受清算,手段虽酷烈,却也并未失了分寸。
林元正言罢,长舒了一口气,紧绷的肩线稍稍放松,转头看向角落里神色不安的赵勤与赵天欣,语气褪去了方才的冷厉,多了几分温和:“赵叔,你也莫要担忧,今日咱们既已相认,你们随我一同离开这里,往后有我在,断不会再让你们在此处受罪吃苦。”
他目光落在缩在赵勤身侧的赵天欣身上,声音又放柔了些:“至于天欣,年纪还小,更该有个安稳的去处,好好读书识字,不必再跟着受苦,往后………”
话还未说完,一旁的刘长宏忽然轻咳一声,适时打断,语气平稳却带着几分戏谑:“家主,依着赵、林两家的辈分算,赵天欣娘子乃是你娘亲的幼妹,论起来,你该称呼她一声小姨母才对,可莫要失了礼数。”
话落,林元正脸上的温和顿了顿,嘴角几不可察地微微抽了抽,他望着眼前个头尚不及自己腰际、满脸怯生生的赵天欣,实在没法将小姨母这声称呼与眼前的孩童模样对应起来,一时竟有些语塞。
林安在一旁听得忍不住笑出了声,又赶紧捂住嘴,强忍着笑意道:“家主,刘先生这话没说错!天欣娘子虽是年纪小,但论辈分确实是你小姨母,往后见了面,可得好好叫一声才是,可不能………”
“要你多嘴!”林元正耳尖微热,故作沉脸瞪了林安一眼,语气却少了几分厉色,多了丝不易察觉的窘迫,“我自是知晓礼数,不过是突然改口,还没习惯罢了………”
说罢,他又转向赵天欣,眼神别开些许,拱手行礼,声音放得更柔:“小……姨母年纪尚小,往后有我照拂,定不会让你受半分委屈。”
赵天欣被这话引得又怯生生地抬眼,眼神飞快在林元正脸上扫了一圈,像是怕说错话般,又赶紧低下头,手指绞着衣角,声若蚊呐:“那……那便谢过……外、外甥。”
末了那声“外甥”,还带着点没理顺的拘谨,轻轻飘在空气里,让屋中刚松快些的气氛,又多了丝孩子气的软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