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林晚,是一名城市边缘的调查记者,也有人说我是疯子。可我知道,有些真相藏在光无法照进的角落,而我的使命,就是把它们挖出来,哪怕代价是灵魂的震颤。
那辆13路公交车的事故,已经过去三十年了。官方记录上写着:1993年冬夜,一辆13路公交车在南门桥失控坠河,车上14人全部遇难,无一生还。事故原因归结为路面结冰、司机操作失误。结案报告干净利落,像一块冰冷的墓碑,压住了所有疑问。
可我总觉得,那场事故里,少了一个名字。
起初只是直觉。我在整理旧报纸时,发现一张模糊的照片——事故现场,救援人员从河里打捞出一具具尸体,但其中一张照片的角落,有个模糊的身影,蹲在桥边,披着破旧的军大衣,头低着,像在数着什么。没人注意到他。可我注意到了。他的存在,像一根刺,扎进我的记忆里。
我开始走访当年的幸存者家属、退休交警、老公交司机。大多数人摇头,说记不清了。直到我在城市最南端的旧档案馆,翻到一份从未公开的补充报告。纸张泛黄,边缘卷曲,像是被人刻意藏起来的。上面写着:事故当晚,车上实际人数为15人。多出的一人,系流浪汉老吴,长期栖身于南门桥下桥洞,身份不明,无亲属,无户籍。事故后,其尸体未寻获。
十五人……不是十四人。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这意味着,有一个人,从未被承认地死去。也意味着,有一个人,可能从未真正离开。
我决定去桥下看看。
南门桥早已废弃,桥面斑驳,钢筋裸露,像一具被剥去皮肉的骨架。桥下的桥洞潮湿阴冷,常年不见阳光,空气中弥漫着铁锈与霉变的气味。我打着手电,一步步走进那个被城市遗忘的角落。
墙角堆着破棉被、空酒瓶,还有几本发霉的旧书。我正要转身离开时,手电光扫过一面墙——那里,用炭笔写着一行字,字迹歪斜却用力,仿佛是用尽最后一口气刻下的:
“她没死,她还在车上。”
我浑身一颤,指尖触上那行字,炭粉簌簌落下,像灰烬。谁写的?老吴?还是……别人?
那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我站在13路公交车上,车厢空荡,灯光忽明忽暗。车窗外是漆黑的河面,倒映着一张小女孩的脸,穿着红裙子,眼睛睁得极大,嘴唇无声地开合:“救我……爸爸骗我……”
我惊醒,冷汗浸透睡衣。
我知道,我必须再上一次13路。
可现在的13路,早已改线,旧线路被废弃多年。我打听许久,才从一位退休司机口中得知:每逢农历十五的午夜,会有一班“老13路”从旧站台发车,只开一趟,终点是南门桥。没人坐,也没人敢坐。司机是个哑巴,从不说话。
我决定去。
那晚,月色惨白,像一层薄霜覆盖城市。我走到那个早已荒废的站台,杂草丛生,长椅断裂。远处,一盏昏黄的路灯忽闪着,像是在呼吸。
车来了。
一辆老旧的公交车,漆皮剥落,车窗蒙着灰,车牌模糊不清。车门“吱呀”一声打开,仿佛关节生锈的老人。我上了车。
车内空无一人,只有三个人。
前排坐着司机,穿着旧式制服,背影僵直,一动不动。中间,一个小女孩穿着红裙,背对着我,低头玩着一只破旧的布娃娃。而在最后一排的角落,一个流浪汉蜷缩着,披着破旧的军大衣,头埋在膝盖里,脸藏在阴影中。
车缓缓启动,窗外的街景开始倒退,可那些街道,早已不属于现在的城市。路灯是老式的煤油灯,店铺招牌是手写的毛笔字,行人穿着九十年代的衣服,面无表情地走过,仿佛活在另一个时空。
我的心跳越来越快。
车开到南门桥时,突然停了。
桥下,河水漆黑如墨,泛着幽幽的光。风从桥洞吹来,带着潮湿的腐味。
就在这时,角落里的流浪汉缓缓抬起头。
他的脸枯瘦如柴,眼窝深陷,嘴角却咧开一个诡异的笑容,牙齿发黄,像被岁月啃噬过的骨头。
“你终于来了。”他的声音沙哑,像砂纸磨过铁皮,“我等了三十年,就为了告诉一个人——那天晚上,小雨根本没上车。”
我僵在原地,喉咙发紧。
“她是被她爸骗上车的。”他继续说,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他想让她去补习班,可她怕黑,不肯去。天太冷,路太远,她说‘爸爸,我不要去’。可她爸说:‘爸爸陪你坐车,不怕。’”
他的声音低下去,像在回忆一场噩梦。
“车开到桥上时,开始打滑。司机踩了刹车,可没用。车冲下去的时候,小雨一直在哭,抓着她爸的袖子,喊‘我要下车!我要回家!’可车已经飞出去了……砸进水里,玻璃碎了,水灌进来,她爸……把她推开了。”
我猛地抬头:“推开了?”
“对。”流浪汉点点头,嘴角的笑容更宽了,“他把她推出车窗,自己留在了里面。他想救她。可没人知道,小雨根本没活下来。她被水流卷走,卡在桥墩的钢筋里,三天后才被打捞上来。可那时候,她爸已经死了,没人知道真相。”
他顿了顿,忽然直视我:“你以为她是冤魂?不,她不是。她只是……太愧疚了。”
“她觉得,如果她没哭,如果她乖乖去补习班,如果她没闹,爸爸就不会陪她上车,就不会死。她觉得自己害死了爸爸。所以,她的魂,一直留在车上,一遍遍重演那天的夜晚,哭着说‘我要下车’,可她真正想说的是——‘爸爸,对不起’。”
我浑身发冷,手指颤抖。
原来,最深的执念,不是死亡,而是愧疚。
那些年,我一直在找“消失的乘客”,以为是老吴。可真正消失的,是小雨的真相。她的名字从未出现在名单上,因为她被登记为“未上车”。可她上了车。她死了。她爸为她而死。而她,被困在那一刻,永远无法原谅自己。
流浪汉缓缓站起身,军大衣在风中轻轻摆动。他看向我,眼神忽然清明:“我是老吴。那天,我在桥上捡瓶子,看见他们上车。车坠河后,我跳下去救人,只捞上来她爸的帽子。我报了警,可没人信我。他们说,车上只有14人。我说有15个,他们说我疯了。后来,我疯了,也死了。可我的魂,也留在了这里,等一个能听见真相的人。”
他笑了,那笑容不再诡异,反而带着一丝解脱。
“现在,我说完了。你可以走了。”
车门“吱呀”打开。
我踉跄着下车,回头望去,车已消失在夜色中,仿佛从未存在。
桥下,墙上那行字,不知何时,已被雨水冲刷干净。
可我知道,有些东西,永远不会消失。
比如,一个女孩的哭声。
比如,一句迟到了三十年的“对不起”。
我站在桥边,望着漆黑的河面,轻声说:“小雨,你爸爸不怪你。他只是想陪你回家。”
风停了。
河水,终于不再泛起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