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的回信来得比预想中慢。卫子歇在信里说,秋收后北境会下初雪,路不好走,让他们开春再动身。字迹比往常潦草,像是在颠簸的马背上写的,末尾画的栀子花歪歪扭扭,花瓣上还溅了点墨渍,像落了只黑蚂蚁。温瑾潼把信贴在鼻尖,闻到淡淡的硝烟味,混着点若有似无的松香,是北境独有的味道。
入秋时,临仙城遭了场暴雨。城墙根的老槐树被吹断了枝,砸坏了半间民房。温瑾潼带着工匠去修缮时,看见墙缝里钻出丛栀子苗,被雨水泡得发亮,竟在断壁残垣里,抽出了新叶。“把它移到祠堂后院吧。”她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拨开砖石,指尖触到潮湿的泥土时,忽然想起卫子歇说过,临仙城的土里,埋着太多人的念想。她没有到过这座城,所有的一切都是听温鸢和卫子歇说的。
卫子歇在临仙时,温北君还不是天殇将军,他也还不是温北君的学生。
齐太子蹲下来帮她扶着苗,指尖沾着泥,却笑得温和:“等它开花时,我们就去北境。”温瑾潼望着他鬓角的银丝——这两年他为了临仙城的重建,熬白了不少头发,却比初见时,多了几分人间烟火气。
深秋的北境已经落了雪。卫子歇站在城楼上,看着士兵们加固城防,雪粒子打在铁甲上,发出密集的脆响。斥候来报,西狄集结了主力,就在百里外的黑风口。他转身下楼时,佩剑撞在石阶上,发出沉闷的响,像敲在心上。回到中军帐,他从暗格里取出那封没寄出的信,是去年写的,想告诉温瑾潼,北境的星空很亮,像极了她簪子上的碎钻。可如今看来,这信怕是寄不出去了。
他重新铺开纸,写下防务部署,字迹比往常重了许多,笔尖几乎要划破纸背。写到“死守三日,待援军至”时,帐外传来号角声,短促而紧急。卫子歇捏紧笔,墨汁在纸上晕开个黑点,像滴凝固的血。
“将军,西狄攻城了!”亲兵的吼声被风雪吞没大半,卫子歇起身时,佩剑出鞘的声音清亮如裂帛。他最后看了眼案上的信,忽然想起温瑾潼信里说,祠堂后的栀子苗活了,还开了朵小花,白得像雪。
城楼上的厮杀声震耳欲聋。卫子歇挥剑劈开迎面而来的长矛,剑锋上的血珠被寒风冻成了冰粒。他看见副将被箭矢穿透胸膛,倒下去时,怀里还揣着半块栀子花蜜饯,是去年从临仙城带来的,已经硬得像石头。他也看见新兵蛋子抱着西狄的骑兵滚下城楼,坠落时,喊的还是“守住北境”。
战斗持续到深夜,雪越下越大,把尸体盖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些兵器的尖,像破土而出的笋。卫子歇靠在垛口上,肩上的伤口渗出血,在雪地里晕开朵暗红色的花。他望着远处的狼烟,忽然觉得那颜色,像极了临仙城墙上的血痕。
“将军,援军到了!”亲兵的声音带着哭腔,卫子歇抬头时,看见远处的火把连成了线,在风雪里蜿蜒,像条燃烧的河。他笑了笑,想站直身子,却眼前一黑,栽倒在雪地里。坠落的瞬间,他仿佛看见临仙城的栀子花海,温瑾潼穿着白裙站在花里,朝他笑着,像很多年前那样。
再次醒来时,帐外的雪已经停了。阳光透过帐帘照进来,落在他缠着绷带的手上,暖融融的。亲兵见他睁眼,忙递过碗汤药,药香里竟掺了点甜。“这是……”卫子歇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是郡主让人送来的,说加了栀子花蜜,不苦。”亲兵的眼眶红着,递过封信。
信是温瑾潼写的,说她和齐太子带着援军来了,就在城外。还说,北境的雪很好看,就是太冷,等他好了,一起堆个雪人,给它簪朵栀子花。字迹有些潦草,像是在马背上写的,末尾画的栀子花歪歪扭扭,却带着股鲜活气。
卫子歇捏着信纸,忽然觉得眼眶发烫。他望着帐外的阳光,听着远处传来的笑语声——是援军里的士兵在说笑,说临仙城的栀子花蜜最好吃。他笑了笑,抬手摸了摸胸口,那里还揣着师娘给的玉佩,蝴蝶的翅膀在阳光下,闪着温润的光。
三个月后,北境的积雪化了,露出青黑的土地。卫子歇拄着拐杖登上城楼,看见远处的田埂上,新栽的栀子苗正迎着风长,是齐太子让人从临仙城移来的。温瑾潼站在苗田里,穿着件湖蓝的裙,裙摆扫过新绿的叶,像只停在枝头的蝶。
“听说你总偷喝伤员的蜜饯?”她转头时,鬓角的栀子花开得正好,阳光落在花瓣上,亮得晃眼。卫子歇摸了摸鼻子,看见齐太子提着个陶罐走过来,罐口飘出栀子酒香,“按你的方子酿的,说给你补补。”
酒液入喉时,带着点微苦,回味却甜,像极了这些年的日子。卫子歇望着远处重建的村落,炊烟袅袅,孩童的嬉笑声随着风飘过来,清亮得像泉水。他忽然明白,有些伤痕不必刻意遮掩,就像他肩上的疤,会成为勋章;有些思念不必时刻挂怀,就像这栀子花香,风一吹,自然会来。
夕阳西下时,三人坐在城楼上,分饮着那坛栀子花酒。远处的戈壁在暮色里泛着金红,像块被烤热的铁。卫子歇看着温瑾潼和齐太子相视而笑的模样,忽然觉得,那些没说出口的话,那些没放下的执念,都随着酒香,散在了风里。
或许,这就是最好的结局。仇恨被岁月磨成了铠甲,牵挂化作了软肋,而那些栀子花,会在北境的风沙里,年复一年地开下去,带着临仙城的甜,也带着北境的烈,在时光里,开出属于自己的模样。
又或许,只是他的一厢情愿,是他不愿意让先生和师娘唯一的女儿永远活在仇恨之中。
他看的很清楚,温瑾潼的眼中绝不仅仅是个及笄少女的天真,是燃烧着血肉的仇恨,和压抑仇恨的感情。
他见过这种眼神,在他自己的身上,业火滔天。
先生一直在和自己说放下仇恨,放下仇恨,他做到了。
可他又该如何让温瑾潼放下呢?
已经是大魏兵马副总督,继承了元鸯天策将军名号的卫子歇并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