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山河言辞恳切。
为民请命，慷慨激昂。
而葛钧山……
则是彻彻底底的懵了。
接连失去了梁群峰和钟正国后，他就对汉东失去了掌控。
好不容易将小舅子骆山河，从天海调任去汉东，当了纪监书纪。
早就猜到，想要让他同级监督赵立春很难，给赵立春使绊子，更是不容易。
他的底线，就是伴随着汉东经济的腾飞、赵立春的进步，骆山河也能沾光。
可他万万没想到……
小舅子不仅不监督和阻碍赵立春。
反而还要自己，帮忙赵立春在汉东深化改革。
而且还先来个经典的横渠四句，再恳求自己顾全大局……
什么意思？
觉得自己忘了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吗？
还他妈恳求自己顾全大局支持汉东……
意思就是自己之前，一直不顾全大局吗？
噌的一下。
葛钧山就火气上头。
今天可是自己的生日！
骆山河居然给自己这样的话！
要不是想着，他是自己小舅子。
外面客厅，还有很多来为自己庆生的亲朋好友。
葛钧山真想劈头盖脸，一顿怒骂。
先骂他睁眼说瞎话，自己什么时候没有顾全大局？
如果自己非得要强力反对，即便汉东最终也能成高质量经济与军民融合战略发展试点，但也不会这么快、这么顺利。
再骂他忘恩负义，自己多年来栽培提拔他，他居然敢对自己如此不敬，用横渠四句来讽刺自己忘了初心、忘了人民。
最后再骂他自以为是，自己从政多年又身居高位，什么情况不了解？才去汉东当了几个月的纪监书纪，有什么资格教育自己？
双眼微眯，葛钧山屏气凝神的看着眼前，微微欠身恳求自己的骆山河。
在体制内厮杀打拼四十年，葛钧山当然早就磨炼得非同一般。
早就不会冲冠一怒、意气用事。
出再大的事，他都能迅速平静下来。
所以不到几秒的功夫，葛钧山就压住了火气。
他很清楚小舅子骆山河，本身就书生气很重、正义感爆棚、原则性极强。
本就被骆山河抢占了道德制高点，还用上了‘恳求’二字。
自己但凡有半点不配合，那都是做贼心虚的表现。
而怒骂和争吵，更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反而只会让骆山河，觉得自己真有问题。
“你站起来干嘛呀？快坐，坐下！”
葛钧山不仅没有雷霆暴怒。
反而笑呵呵的，抬手虚压了两下，示意小舅子骆山河坐下。
“有些情况，你人在汉东，不在燕京，所以可能不太了解。”
“赵立春要在汉东掀起深化改革浪潮之前，他曾来过燕京，做过请示汇报。”
“咱们高层也知道，对外开放至今，经济发展取得了一定成效，但也出现了一些问题，有的问题甚至还日趋严重。”
“如何顺应时代发展，更快更好的建设小康社会，是要坚定不移的持续改革，但十几亿人的大国，显然要优先确保稳定。”
骆山河重重点头。
“这我知道，所以咱们一直都是先小范围试点，再大范围推广。”
葛钧山笑呵呵的问道：“既然我早就在支持赵立春、支持汉东搞试点，你为什么还要恳求我顾全大局呢？”
骆山河连忙道：“姐夫，你之前是支持，可如今我们要深化改革、要刀刃向内，我就怕你会不支持了。”
“哦，是吗？”
葛钧山有些轻蔑的冷哼一笑。
不急不慢的拿出香烟，自顾自的点着抽上。
“我只知道赵立春要深化改革，要在汉东省率先建立健全法治体系，从而构建法治社会，以便优化营商环境，确保高质量经济发展。”
“今天还是第一次听说，这回要‘刀刃向内’，百分之要遭遇困难，还要让我关键时刻顾全大局，支持你们……那你倒是说说看，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骆山河知道姐夫有点生气了。
年龄已经不小的姐夫，医生早就不让他抽烟。
只要一抽烟，不是有大事，就是在压火气。
最关键的是，他最后一句话，用的可是‘你们’二字。
这种随口而出的话，最能代表潜意识。
足以证明在他心目中，自己已经跟赵立春一伙了。
但骆山河不想解释，自己只会永远和人民站在一起。
而赵立春不管是为了进步，还是真心为民。
反正他当前阶段，是真一心为国为民着想。
既然都为了人民，那么自己跟他成了一伙，不是很正常吗？
“以前我觉得，咱们贫穷落后是因为生产力不够发达，造不出先进的工业产品，赚不到高额利润，去了汉东后，我改变了这种想法。”
“一家家高等院校、科研单位和央企国企，为什么跟惠龙集团合作后，就爆发出了惊人的创造力呢？以前成果少，真的只是缺经费吗？”
“我经过深入的调研后发现，经过数十年的发展与积累，工业基础薄弱、科技人才匮乏、科研投入不足等等，都只是次要的客观原因。”
“真正的核心原因，还是在它们体制僵硬、管理落后，加上自我约束与自我净化能力下降，从而导致了机构臃肿、效率低下，不能人尽其才、物尽其用！”
“当它们与惠龙集团合作，由于资金是惠龙集团提供，惠龙集团可不会要那些关系户进项目干活，而且节奏快、强度高的研制任务，也足以让庸才知难而退！”
“你想想，当一个个项目汇聚的都是崇尚科学、努力钻研，干实事、有技术之人，以前不太受重的他们，如今有了超高的薪资福利待遇，能不爆发出惊人的创造力吗？”
“事实证明，当有能力有才华之人得到了重用，又有人提供清晰的研发方向指引、充足的资金保障，就没有什么高科技，不是咱们龙国人搞不定的，咱们甚至反而可以领先全球。”
“就比如咱们以前大量的芯片都依赖进口，但经过集中攻关后，我们不仅实现了90纳米制程精度芯片量产，还趁着西方遭受互联网泡沫危机影响，技术研发投入不足，率先攻克掌握了45纳米的芯片技术。”
葛钧山略略点头。
“然后呢？你想借此说明什么？”
骆山河郑重其事的说道：
“所以我转变了观念，认可了赵立春书纪的观点。”
“我们认为阶层日趋固化、贫富差距拉大，最主要核心原因，在于权力越来越垄断！”
“有权之人，不仅渴望掌握的权力更大，还想要范围更广、时间更久，甚至还想通过配偶、子女、亲朋等，将权力传承下去。”
“为此，他们想方设法将所谓的自己人，安排进体制内，在造成权力近亲繁殖的同时，也导致了企事业单位人浮于事、效率低下、贪腐横行！”
“而对广大老百姓来说，没有背景关系，自然就别想掌握权力，从而有资格参与资源分配，就连办事也得送礼，否则就会门难进、脸难看、事难办！”
说到这儿，骆山河不急不缓的笑问道：
“姐夫，你说有权之人都不想着怎么为老百姓服务，反而挖空心思的抢占掠夺资源、与民争利，你说老百姓能富起来吗？”
“就像一个大工程，中标的关系户先吃了一大口，然后再层层转包，最后不仅干出了豆腐渣工程，老百姓也没挣几个钱。”
“还有就像赈灾和扶贫，筹集拨付的大量善款和物资是看着不少，可是被层层克扣之后，最终惠及老百姓的又有多少呢？”
骆山河眉头冷凝，深吸了一口香烟。
“咱们不是一直在反贪吗？难道你们觉得还不够？”
“当然不够！”
骆山河忧心忡忡的说道：
“趋利避害、自私自利、贪图享受，这都是人的本性。”
“这就导致从古至今，只要权力可以寻租，贪官就根本抓不完。”
“光靠反腐，哪怕判罚再狠，也难以震慑所有人，而口号喊得震天响、反腐教育天天搞，效果也不大。”
“要想改变，咱们就得持续优化改进制度，在选拔、考核、监督等各方面做到标准化和规范化，才能打破权力垄断、减少贪腐滋生。”
“否则体制内，源源不断的混入大量素质低下、唯利是图的关系户，贪腐就必然屡禁不绝，可要是都不贪不拿也不作为，那就更糟了！”
葛钧山歪着头，嘬了一口香烟。
“说的不错，有了好的规章制度，才能更好的监督管理。”
“然后呢？你们汉东省，具体打算怎么做？”
骆山河也不管姐夫，是不是要生气发火。
稍稍挺直腰板，认真严肃的说道：
“我们认为七年前颁布的公务员暂行条例，应该根据当前国情，优化扩充大量的内容，赶紧变成一部正式的法律加以实施，名字就叫公务员法。”
听到这话的葛钧山，心头突然一沉。
这个赵立春，胆子可真大啊！
居然要立公务员法！
这刀刃向内的一刀，简直就是要自剜腐肉啊！
要真变成了一部法律，不止是反腐倡廉更加有理有据，那些想要将权力传承下去的也是变得很不容易。
“你们为什么会想把暂行条例，变成正式法律？”
葛钧山脸色很严肃的问道。
骆山河直截了当的说道：
“因为暂行条例并没有法律的约束性强啊！”
“虽然实施以来，公务员考试制度逐步落实，但很多机关企事业单位，根本就没做到凡进必考，即便有考试，也是流于形式。”
“就像过去文盲多，有知识文化的人少，大中专毕业后直接分配工作倒也问题不大，可读过大学人越来越多后，就不能包分配。”
“咱们恢复高考这么多年，大学又持续扩建扩招，有知识文化的人越来越多，就应该以更严的制度、更高的标准，对公务员进行选拔。”
“可现在的暂行条例，不仅约束力有限，漏洞还太多，以至于老百姓想要进体制很难，可体制中人想要安排自己人进来，却有很多空子可以钻……”
骆山河的话，还没说完。
葛钧山的脸色，就已经越发凝重。
因为骆山河说的是实话。
步入二十一世纪的龙国，却还沿用着二十世纪的选拔任用制度。
这种落后的制度，让大量不学无术、精致利己、好逸恶劳之人，几乎可以正大光明的进入体制。
而这些人进了体制后，就连本职工作，都很难做到尽职尽责，更别说锐意进取、积极为民服务。
他们往往更热衷于拉帮结伙争权夺利，更喜欢外行指导内行，更擅长踢皮球和权力私相授受。
而这样的人多了，效率能不低下？贪腐能不严重？
发展的红利，大部分都被他们给吃了，底层勉强只够糊口，贫富差距能不拉大？
所以……
赵立春要在汉东深化改革，自然是对的。
要想遏制阶层固化、缩小贫富差距。
就得与时俱进、更新制度，限制权力的近亲繁殖。
一旦改好了，庸者下、能者上。
大量德才兼备，愿意为国为民之人进入体制。
必将大大提升工作效率、减少贪污腐败。
以权谋私、与民争利的人少了，本就能缩小贫富差距。
加上权力不再垄断传承，营商环境又大大改善。
聪慧勤劳的龙国人，必将爆发出更强的生产力。
生产力更强了，社会财富自然大大提升。
不就可以更快更好的实现国强民富吗？
可问题是……
这样的好改革，别说其他既得利益群体了。
就连葛钧山，他自己第一反应，就是反对。
原因很简单，他自己已经再无进步的可能。
要想确保将来退休后，地位稳固、安全无忧。
不就得想方设法，将亲朋好友都安排进体制吗？
哪怕明知道他们没什么能耐，就连思想品行可能都有问题。
但就因为是会忠诚于自己，有利于自己的‘自己人’，还不是照样要安排？
甚至不仅要安排，还想安排的个个都进实权部门担任要职。
最起码端个铁饭碗，也能旱涝保收，一辈子衣食无忧。
要是子女能接替自己，身居高位掌控大权，就更好了。
因此。
真要立法堵住漏洞，这让他还怎么搞特权？
这是明显要影响到自身利益！
葛钧山自己第一反应，都是想要反对制止。
就不难想象，赵立春要推行这样的改革，会遭到多大的阻力。
也难怪，骆山河说汉东的深化改革，必然会遭遇困难。
还希望自己顾全大局，在关键时刻能支持赵立春，支持汉东……
这他妈是要刀刃向内，得罪无数既得利益者啊！
“姐夫，姐夫？”
骆山河连喊了两声。
“嗯？”
葛钧山恍然回过神来。
“怎么了？”
“烟快烧完了！”
骆山河指向葛钧山手里快燃尽的香烟。
葛钧山低头一看，连忙将烟头丢出窗外。
“咱们汉东这一次深化改革，要触动很多人的利益，必然会遭到很多人反对。”
“前两天，赵立春书纪在会上说，他已经做好了被臭骂、被举报，甚至被谋害的准备！”
“他说得十分轻松，说这种得罪人的改革，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做了，当年汉东废除农业税，他就曾被骂得体无完肤，被写过无数举报信……”
葛钧山笑道：“这我知道，当年举报他的信，像雪花一样飞到燕京，几天就能装满一大筐。”
“是啊！”
骆山河眼眶微微发红。
“为了废除压了老百姓几千年的农业税，他呕心沥血，几乎跑断了腿。”
“农业税一废除，几千万汉东农民欢呼雀跃，但那些再也不能趁着收税捞好处的人，却气急败坏恨透了他！”
“如今咱们汉东深化改革，不仅要废除包括计划生育在内的一些旧规定，还要建立健全法治体系，加强权力监管，遭遇的阻力必然更大……”
葛钧山微微一眯眼。
“他真说过，他做好了被谋害的准备？”
骆山河重重点头。
“是的，所有汉东省常委都在。”
“哼，笑话！”
葛钧山不以为意的撇嘴冷笑：
“不就是一场力度比较大的改革而已吗？”
“反对的人再多，但有谁敢要了他的命？”
“他这么说，不过是想忽悠你们替他拼命而已。”
骆山河目光决然。
“只要利国利民，拼命又何妨？”
葛钧山怒不可遏，猛然起身。
“你他妈疯了吗你？”
骆山河淡淡一笑。
“只要能让汉东杀出一条血路，我就算搭上性命也乐意！”
“姐夫，你就算不力挺支持，但也不至于带头反对吧？”
葛钧山冷笑不已。
“我反对什么？让你们搞试点，你们就大胆闯呗！”
“但真要惹出大麻烦、搞出大乱子，我可救不了你！”
说罢，葛钧山开门离去。
房门被重重摔上，发出咚的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