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葬龙埠。
一滴寒泉自倒悬石笋悄然坠落,在寂静洞窟中砸出清脆回响。
滴答,滴答——
龙攸宁已换了一身洁净衣衫,盘坐调息。先前龙小土虽替她刮尽骨缝寒毒,奈何毒根深种髓海,纵是剜骨去秽,亦是杯水车薪。此刻她丹田间仍盘踞着一缕刺骨寒意,让她难以入眠。
“方才刮骨......很疼吧?”本该酣眠的独文雪忽然出声。
龙攸宁依旧阖目:“独姑娘这装睡的功夫,攸宁我还真看不出来...”
独文雪支起身子,瞥见那袭白衣仍如老松盘根,忍不住道:“攸宁姑娘,那龙小土...可曾与你说过什么?”
“这话你该问他。”
“虽说他于我有恩......”独文雪捻着衣角,“但...其实与我并未攀谈过几次。”
龙攸宁忽然纳气归海,转头时带起一缕霜风:“姑娘怕是误会了。”她眼底映着洞顶钟乳石的冷光,“我与他,不过族中前辈指点后进的情分。”
独文雪愕:“呃...是吗?可他对你......”
“新晋天骄,总要有人喂招。”龙攸宁微微叹气,“仅此而已。”
“那...你有赢过吗?”
独文雪话音刚落,龙攸宁眉头蓦然一蹙,喉间滚出一声轻咳。
“怎么了?”独文雪压低嗓音。
龙攸宁斜睨她一眼,咬牙切齿道:“一!次!都!没!有!”
独文雪闻言,掩唇轻笑:“想不到像攸宁姑娘这样的天骄,也不敌龙小土这个后起之秀啊。”
“同辈之中,能与他过十招的不过一掌之数。”龙攸宁攥紧膝头剑鞘,青筋突起,“输给他……不丢人!”
说罢扭头望向洞口,似乎还有些不服气,嘴里碎碎念个不停。
“你俩看上去关系挺好的嘛...”
龙攸宁眸色骤然转冷:“他的死活,与我何干?倒是你——”
她突然扭头望向独文雪肩膀上的伤口。
“我更好奇,他为何拼死救你。”
独文雪愣住,说实话,这事她自己也辗转反侧多日,终究没能参透其中缘由。
“其实……我也不知。”
龙攸宁眉峰微动。这回答比她预想的更简短,她原本以为独文雪她会知道一点内幕。
“独孤文龙。”她突然吐出这个名字,声音轻得像片雪,“可认得?”
独文雪闻言明显愣了一下:“攸宁姑娘是说……他与那叛族之徒有牵扯?”
“猜的。”
龙攸宁翻身躺倒,青丝铺满草席。
“夜深了。独姑娘你也早点歇息吧。”
“话才说一半!”独文雪急急凑近,却见那袭白衣早已阖目。
“离龙小土远些。”少女梦呓般呢喃,“此人……水很深。”
洞内只剩滴水声应和着独文雪紊乱的呼吸。石壁上,两道影子被篝火拉得很长,一道已沉入黑影,一道仍在明暗交界处摇曳不定。
——————
与此同时,张德这边是血月当空,林间空地横尸遍地。火把早已熄灭,只剩几点残烬在风中飘摇。
月光下,张德单膝跪地,铁甲破碎,浑身浴血。断剑斜插在身旁,剑柄上黏稠的鲜血正缓缓滴落,渗入泥土。
这位上将军此刻面如死灰,放眼望去,满地皆是亲卫尸首,无一生还。
陈老头站在他面前,一袭灰白长袍不染纤尘,手中长剑斜指地面。剑尖一滴鲜血坠落,在月光下格外刺眼。
方才那一瞬,密林深处涌出一群黑衣人。最让他做梦都没想到的是,那本该是阶下囚的陈老头,竟在瞬息之间暴起杀人!
三尺青锋所过之处,官军如麦穗般倒下。不过几个呼吸,满地只剩残肢断剑。
这已不是金丹境的修为。
这简直是纯粹靠剑意,单方面地进行杀虐!
“张德。”陈老头开口,“可还有遗言?”
张德浑身发抖,额头重重磕在地上,溅起一片血泥:“饶命!求前辈饶命!家中尚有八十老母,三岁稚儿……”
他嗓音嘶哑,涕泪横流,“求您高抬贵手,放我一条生路!”
陈老头轻叹一声,吐出一口浊气。
“世间没有回头事,既已出鞘的剑,便再难归鞘。“
他向前踏出一步,血洼上的月光被靴底碾碎,剑尖挑起一抹寒芒。
“机会给过。”剑脊映出张德扭曲的面容,“大魏对赢子异递出第一刀时,你我之间便只余这条血路了。”
张德瞳孔收缩。
“张德,你本是条汉子,可惜你路走窄了。”
张德大骇,张口欲言。
然而陈老头没再给他开口的机会,寒光掠过。
“噗!”
寒芒乍现的瞬间,张德喉间爆开血花。这位身经百战的将军竟像稚童般仰面栽倒,咽气时还保持着满脸震惊的姿态。
血沫在泥地上蜿蜒成溪,月光一照,竟像条猩红绸带。
林中原本来营救的死士们,个个脸露震骇。
他们不是没见过高手,但从未见过这般杀人的——一个老迈的老头,一把随手捡来的长剑,一头扎进军队之中,以一己之力杀穿整支队伍。
整个过程犹如砍瓜切菜,除了开头那一剑使用了剑气,其余全过程只是单纯地挥舞长剑。
这种差距,简直骇人听闻。
“太久没这样杀人,剑技生疏了呀...”
死士们面面相觑,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无人敢动半分。
月光下,陈老头的身影拉得长长,宛若黄泉路上爬出的煞神。
这时死士中忽有一人鼓起勇气,越众而出。
名唤常陵的汉子抱拳时,单膝跪地:“公子已在府中备好酒席,恭候先生多时。”
他顿了顿,又补一句:“这便启程?”
陈老头剑锋微转,血珠成串坠地:“赢子异可曾说过——”
剑尖忽然挑起常陵下巴。
“尔等今日未必能全身而退?”
林间霎时死寂。
剩余死士皆屏息凝神。这老匹夫莫非杀红了眼?常陵喉结滚动,冷汗顺着衣领滑入内衬:
“公子确有交代,此行九死一生......”
忽然磕头。
“但凭先生发落!”
话音未落,忽觉下颌一轻。原来那柄滴血长剑已然归鞘。陈老头拂袖转身时,常陵才发觉后背中衣已被冷汗浸透。
“嗯,这样才叫死士吧,我回头得好好训训何博斌这家伙。”
众人面面相觑。
“走吧,我也有事要找公子异商量。带路。”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让众死士如闻大赦。常陵疾步前行引路,其余人默契地散开三丈——方才张德咽喉喷血的场景,此刻还在众人眼前挥之不去。
很快在常陵的带领下,陈尘穿街过巷,避开了城中巡逻的甲兵,回到府邸之中。
夜色沉沉,远处传来三两犬吠。
府邸后门藏在藤蔓深处,铜环上凝着夜露。一进门,死士们如同水滴渗入沙地,转眼消散在庭院各处,只剩常陵提着灯笼在前引路。
“陈先生留神台阶。”
陈尘神色自若,顺着木廊往前走,夜风裹着墨香扑面而来,转过回廊时,忽见厅前两盏红灯笼,将青石门槛照得通明。
常陵推门的刹那,烛火猛然一荡。
赢子异原本负手立在堂中,见着灰袍身影的瞬间,紧绷的肩膀微不可察地松弛下来:“陈先生安然归来,实乃天佑。”
他快步相迎,那死士却疾步上前,附耳低语数句。
赢子异眼底寒芒乍现,转向陈尘时又化作一池春水。
“先退下吧...”
“是!”
常陵躬身退下,厅门轻轻合上。
待人都走干净后,赢子异亲自斟了两盏茶,推了一盏到陈尘面前。
“陈老先生这玩笑......开得有些大了。”
陈尘屈指轻叩盏沿。凉透的茶汤映出他古井无波的眼睛。
看来赢子异在这等了好长一段时间。
两盏茶,一热一冷。
厅中一时无声,只余烛火轻轻跳动。
......
与此同时,府外。
门前的石阶上两盏石灯正吐出昏黄光晕,将阶前丈许之地映得如同琥珀。台阶纤尘不染,连片落叶也无,显然是有人不时打扫。
此刻一名青衣婢女正提灯而立,望着长街尽头的灯火怔怔出神,全然未觉阶下已多了一道灰影。
竹笠阴影中,何博斌嘴角微扬。袖中暗器滑落,屈指一弹,直奔婢女后颈。
“咻——”
按理说,这无声无息一击,寻常人绝难察觉。
然而电光石火间,那婢女居然似有所感,猛地抬头,反手一捞,竟将那飞来的物件稳稳接住。
“有意思。”竹笠下传来沙哑笑声。
婢女摊开手,只见掌心静静躺着一枚核桃。
烛火映照下,她眼底掠过一丝震惊,旋即抬头望向后方的黑影。
“我还以为你会接不住呢...”
何博斌脱下斗笠,满脸坏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