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中面前的显示屏上,复杂的图谱如同深海的心电图般疯狂跳动。
代表声呐回波的瀑布图、监测水中生物电信号的能量谱、描绘洋流和水温的等高线图……数不清的数据流汇聚成一片令人眼花缭乱的数字海洋。
田中强迫自己盯着那些晦涩的图谱集中精神,这些数据分析相关的内容从来都不在他的专业范围里。
本次拦截行动的人员非常紧张,非自卫官很难找个合适的理由与追踪设备同行,于是这项工作就只能交付给田中。
他皱紧眉头回忆着出发前小牧基地中技术人员对自己紧急培训,抓住空荡荡的脑子里冒出的一点记忆线索,看向了屏幕上的一个个窗口。
“这段高频凸起是应该是‘海鸣丸’上某个设备的轻微异响被设备采集了,搞不好拉克伦教授的设备还能用于故障诊断。”
“那片色块是海里一块游荡的冷水团。”
“远处几个微弱的信号可能是某种深水鱼群的活动……”
……
田中渐入佳境,好在当初技术人员讲解的够细致,也罗列了可能的情况,这才让田中能够在完全不了解数据分析的情况下“解读”出图谱所代表的信息。
突然,他的目光死死锁定在定位图谱的一个点上——那处峰值如陡然耸起的孤峰,在平缓的波形脉络中骤然跃升,成为了田中视觉中的焦点。
横坐标代表了声呐设备测量的信号与追踪设备的距离,纵坐标则是各个位置上信号的“强度”。田中记得技术人员叮嘱过,他可以记不得全部窗口的含义,但唯独这个得死死盯住。
因为这个“强度”正代表了对应位置上所采集信号与红球海鬼特征波形的吻合程度!
“出现了!?”
田中心头一紧,差点把鼠标甩飞出去。他深吸几口气稳住右手,一团乱麻的脑子思索起下一个步骤。
“对了!三角定位!”
田中庆幸自己刚刚的丢脸表现没被人看到。这次行动会遭遇红球海鬼是一定的,倒不如说是人类在主动找上红球海鬼算账,事到如今了难道自己还没做好心理准备吗?
图谱上那个信号与追踪设备还有相当远的距离,当务之急是确认其在茫茫大海中的具体位置,然后……
“……然后呼叫舰队来把它轰杀成渣!”
田中冷静下来立刻打开了预设的定位程序,追踪设备内置的计算机不消片刻就完成了计算,将结果弹窗呈现在屏幕上。
一个三维空间中确认一点的确切位置只需要三个数字,再没有比这更简洁的数学表述。田中看向第一个窗口,红球海鬼距离追踪设备的垂直投影距离为……
“0。”
田中脑子里嗡的一声。什么意思?是巧合?是测量失误?这个数字不就是代表红球海鬼位于追踪设备……不,甚至就在“海鸣丸”的正下方吗!
茫茫大海上,两个点的投影在三维空间里完全重合?这概率比大海捞针还要渺茫!
唯一的解释就是……
想到这个可能的田中胃里一阵绞痛,除非说对方就是冲着他们来的!一直蛰伏在水中,如同耐心的猎手等待着追踪设备展开、信号最活跃的时刻,也等待着“海鸣丸”上的众人自以为安全、松懈下来的瞬间。
“我们被盯上了!”
田中失声嘶吼,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他甚至来不及思考后果,身体先于大脑做出了反应。
他猛地从椅子上弹起,不顾一切地扑向鸟山的方向。动作之大,甚至带倒了身前的折叠桌,桌上那些娇贵的显示器和终端设备噼里啪啦摔在甲板上,屏幕瞬间碎裂黑屏,线缆被扯断,火花四溅。
“就在正下方!它就在我们船底!”
鸟山闻声猛地扭过头,传感器瞬间聚焦在田中那张因极度惊恐而扭曲煞白的脸上,以及他指向脚下甲板的、颤抖的手指。
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瞬间流遍了鸟山全身。她几乎能感觉到脚下坚硬的钢铁甲板传来某种……难以言喻的、细微的震颤?
预感越发强烈,仿佛在那深不可测的墨蓝之下有什么东西正以无法想象的速度和方式朝着他们猛扑而来!
“全员登机!”
鸟山脑海中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撤退,其次才是向海南舰发送信号。她的声音透过纳米武装的扩音器撕裂了凝滞的空气,响彻整个甲板。
一切的一切仿佛印证了一句古老的诅咒——当你为最坏的情况做好了万全准备时,那最坏的情况往往就会如期而至。
就在鸟山刚喊出最后一个音节时,异变陡生!
她前的世界,毫无征兆地被一分为二。
一道纯粹的、深邃到足以吞噬一切光亮的黑线,没有任何铺垫和过程地从“海鸣丸”中段甲板下方刺穿出来,竖立在甲板上直指灰暗的天空。
紧接着,以那道诡异的黑线为中心,周围的一切——坚固的钢铁甲板、下方船舱的结构材料、甚至本不应该透过甲板被肉眼看见的海水都开始扭曲,仿佛被一股无法抗拒的恐怖引力拉扯着,疯狂地涌向那道细得不可思议的黑线!
一切事物、毫无例外,在接触黑线的瞬间便被抹平了厚度,坍缩直至消失。甲板上就这样被打开了一个边缘光滑的圆形孔洞。
“不……”
鸟山只来得及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个破碎的音节,纳米武装赋予她的超强反射神经让她清晰地见证到了接下来必然发生、却无力阻止的灾难——那道黑线,它动了。
黑线向左一划,然后向右一撇,“海鸣丸”便断成了两截。
海水疯狂地从断口处汹涌灌入,船体也在巨大的应力下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呻吟并且而缓缓地、不可逆转地下沉!
鸟山在纳米武装中,有那么一刹那的呆滞。
冰冷的海风卷着咸腥的水汽扑打在她面甲上,脚下传来船体结构断裂、扭曲的恐怖声响,以及海水疯狂涌入的轰鸣。
结束了?黑线又去哪了?
虽然明知道自己在这次拦截行动中只是“诱饵”,但好歹经过精心的准备,就这样……被对方以一种完全无法理解、近乎残酷的方式,干净利落地终结了?
就仿佛人类所有的努力和挣扎,在那道恐怖的黑线面前,都只是一个拙劣的笑话……
脚下的甲板开始明显地向断口方向倾斜,这是她所在的这段船体开始失去浮力,加速下沉的征兆。
“二佐!二佐!鸟山!!!”
一声嘶哑的吼叫穿透了混乱的噪音,鸟山猛地回神,透过传感器看向断口的另一侧——只见田中正不顾一切地沿着倾斜湿滑的甲板,手脚并用地向着断口这边狂奔而来!他的目标显然是鸟山所在的位置。
“笨蛋。”鸟山忍不住骂出声,“直升机在反方向啊,而且这断口……”
她看着还在不断扩大的裂缝,以及下方汹涌翻滚的海水。
“你怎么可能跨得过来!”
被田中这近乎愚蠢的举动唤醒,鸟山心中那股因精心准备被粉碎而产生的憋屈感瞬间转化为行动力。
自嘲?现在没时间了!
“抓紧了!”鸟山对着田中喊了一声,纳米武装腿部瞬间爆发出强大的力量。
她猛地一个助跑,在倾斜的甲板边缘奋力跃起,脚下的钢板在巨大的蹬力下随之凹陷。
“嗡——”
鸟山如同炮弹般划过断口上方,精准地落在田中面前。没有丝毫停顿,她借着冲势张开双臂,一把将还在前冲的田中拦腰抱住。
“哇啊啊啊!!!”
田中猝不及防,发出一声与他成熟男性形象严重不符的、堪称凄厉的尖叫。
鸟山毫不停留,抱着尖叫的田中再次同离弦之箭般冲向后方撤退用的“支奴干”直升机。她在心中告诉自己:没什么好遗憾的,能做该做的都做了,剩下的交给海南舰吧。
“海鸣丸”的水手们到底是经验丰富的水手,想来平日里即便没有出航也没有落下过应急演练。尽管遭遇如此恐怖的袭击,船体断裂下沉,但在鸟山抵达“支奴干”旁时,二十多名水手已经全部聚集在直升机敞开的尾舱门附近。
他们相互扶持着,虽然个个脸色煞白,惊魂未定,却保持着基本的秩序,没有人惊慌失措地乱跑。
海斗洋介也在其中。
他背靠着冰冷的机身,脸色比死人还要难看,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正在缓缓下沉、属于“海鸣丸”船首的那部分残骸。那上面有他半生的心血,有他无数次搏击风浪的记忆,有他赖以生存和养活伙伴们的根基……
此刻,她正带着无尽的悲鸣,一点点消失在墨色的深渊里,巨大的悲怆和无力感几乎将他淹没。
鸟山咚的一声将田中放下,现在可不是心理疏导的时候,脚下的船体也在下沉,每一秒都弥足珍贵!
“全体人员!”鸟山将纳米武装的扩音器功率调到最大,冰冷而严厉的声音盖过了直升机引擎的轰鸣和海浪的嘶吼,“立刻登机!除非你们想留在这里和海鬼作伴!”
田中更是强忍着呕吐感,挣扎着爬起来,走上前一把抓住海斗的胳膊,不由分说地就往机舱里拖:“海斗社长!快进去!”
其他人跟在后面迅速有序地涌入机舱。飞行员早已就位,引擎预热轰鸣着,巨大的旋翼开始加速旋转,卷起狂暴的气流,吹得人睁不开眼。
然而,直升机却迟迟没有离地!
“搞什么鬼!快起飞啊!”鸟山对着驾驶舱方向厉声呵斥,她能看到船体倾斜的角度越来越大了。
驾驶舱里的飞行员也是满头大汗,他几乎是吼着回答,声音透过嘈杂的无线电传来,充满了焦急和无奈:“蠢货!看看甲板!倾斜成这样!现在强行起飞的话起落架离地的瞬间就会失去平衡,百分百会一头栽进海里!到时候我们全得完蛋!”
鸟山闻言迅速扫视脚下——涌入的海水几乎让直升机所在的平台成了一个巨大的斜坡!
“这种事情早点说啊!”
鸟山气得大骂一声,一股邪火直冲脑门。她知道情况越危急时人们的处理越容易出现差错,但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
“三佐!快回来!”田中在机舱口看到鸟山的动作,惊恐地大喊,但声音很快就被旋翼的轰鸣吞没。
只见鸟山当机立断解开将纳米武装与直升机固定在一起的安全锁扣,一步跳下了尾舱门。她弯着腰,顶着旋翼刮起的狂风快速跑到直升机严重倾斜的那一侧。
“放心,我可不是爱德华·史密斯,没有和海斗社长的爱船同归于尽的打算。”鸟山低声嘟囔了一句,在武器轨道上生成了那套她向来不怎么喜欢、觉得过于需要机巧与天赋的黄蜂背包。
她要独自逃跑?非也。
黄蜂背包的矢量喷口瞬间点亮,发出强劲的嗡鸣。
鸟山深吸一口气,纳米武装全力输出,低吼一声双手猛地抓住“支奴干”粗壮的起落架!
“给我……起来!!!”
矢量喷口爆发出耀眼的蓝色光焰,带着纳米武装将推力往上输送,竟硬生生对抗着重力和倾斜甲板的滑坠趋势,将那架重达十吨多的重型直升机一点点地抬离了倾斜的甲板,强行维持住了水平姿态!
驾驶舱里的飞行员被这超越常理的景象惊得目瞪口呆,直到无线电里濒临崩溃的女音不停催促,他才猛地反应过来,几乎是凭着本能提起了总距杆!
旋翼转速飙升到最大,在方向正确的巨大升力和尖兵鸟山拼尽全力的支撑下,直升机摇摇晃晃地脱离了正在快速倾斜、堕向大海的“海鸣丸”。
感受到手中的起落架传来的力道,鸟山紧绷的神经骤然一松。
力量瞬间抽离,黄蜂背包的蓝焰也随之减弱。她脱力般地松开手跌坐在甲板上,纳米武装不受控制地顺着斜坡向下滑去。
鸟山闷哼一声,强提起最后一丝精神,驱动黄蜂背包再次喷出蓝焰,虽然推力不稳——大抵是还处在武装幻痛中,但也足够让她在滑入冰冷海水的前一刻,歪歪斜斜地飞离。
她悬停在半空中,模糊的视线看着下方那曾经承载着许多人希望与赎罪、此刻却已断成两截“鸣海丸”残骸。
海斗那悲怆绝望的脸,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她深吸一口冰冷的海风,驱使黄蜂背包慢慢地朝着正在爬升的“支奴干”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