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汁般的海水在“海鸣丸”锈迹斑斑的船艏下无声地分开,留下一条翻涌着白色泡沫的短暂航迹。
天空在离开围墙后迅速凝聚成压抑的铅灰色,低垂的云层仿佛触手可及,将海天缝合在一起构成一个巨大而沉闷的穹顶。
风不大,却带着刺骨的寒意,仿佛预示着这片被围墙隔绝的海域深处蕴藏的不祥。
“海鸣丸”的目的地在一片远离常规航线、水文条件复杂得令人抓狂的海域。
而那里,正是追踪设备的投放点。
货舱深处,那个被厚重防水帆布严密包裹的庞然大物事实上成了整艘船跳动的心脏。海斗洋介刚刚亲自从那里检查完固定装置出来,甲板上的寒风让他打了个激灵,也吹散了些许货舱里机油和密封胶的沉闷气味。
他搓了搓冻得发麻的手,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甲板中央那个巨大的、格格不入的存在牢牢吸住。
一架涂装着陆上自卫队涂装的ch-47J“支奴干”重型运输直升机,硬生生地“坐”在了“海鸣丸”并不算宽敞的甲板上。它的旋翼被牢牢固定着,庞大的身躯几乎占据了甲板中部所有可用空间,机身投下的阴影在灰色的甲板上拉得很长。
“鸣海丸”的甲板显然不具备起降直升机的条件、也没有配套的设施,可海斗不得不忍受这大家伙压在支撑结构上随着航行不断发出的吱呀声。
海斗当然明白这架直升机意味着什么。它不是来运送补给的,也不是来观光视察的。
它是最后一道保险,一张超重的逃生券。
几小时前鸟山女士平静的解释仿佛还在耳边回响。此次墙外航行可以预见的会遭遇海鬼,如果情况失控,“支奴干”将会带着船上的二十来人撤离。
至于损失,鸟山承诺她会全额承担……
想到这,海斗嘴角扯出一丝苦涩的弧度。他不清楚这种显赫人家具体会怎么做,或许赔偿一艘货船只需要鸟山织造的会计在财务报表上拟出项目;要么更夸些,鸟山女士可以当场掏出一张支票,然后说出现在电影里都不会用的老套台词:“随便填个数。”
海斗毫不怀疑鸟山家是否有能力赔付自己,但“海鸣丸”对自己、对那些锈迹斑斑的伙计们,或许意义早已不只是一艘船那么简单。
就像在出征前拟遗书、在出远门前买保险一样,这既是一种减少损失的预案,但也不可避免地减弱了士气。
海斗低声咒骂了一句,更多的怨气似乎投向了该死的海鬼和这该死的世道,他用力抹了把脸,试图驱散心中的阴霾。
他答应了鸟山女士,绝对要完成这次航行作为赎罪……只希望命运可怜可怜自己,不要分开自己与“鸣海丸”、不要让这架“支奴干”真正派上用场……
就在这时,货舱侧面的舱门被推开,鸟山女士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她依然穿着尖兵的紧身作战服,外面简单罩着件防风夹克,显得更加利落。鸟山径直向前走去,绕过确实有些碍事的巨大直升机,视线投向远方灰蒙蒙的海平线,最后又抽回落在海斗身上。
“我以为这个时候船长大人应该在掌舵呢。”鸟山依旧表情轻松、语气轻快打趣道。
“你说得对,确认一下风向我就去。”海斗点点头,紧接着深吸一口气便闭上眼睛,转动身体迎着风吹来方向张开双臂。
鸟山看得目瞪口呆,海斗所谓确认风向的方法竟比自己想象地要更传统,或者说……更原始?
“海斗船长,”鸟山忍不住开口,带着一丝好奇的笑意,“您这方法它靠谱吗?比仪器还准?”
鸟山指了指船桥方向,那里有现代化的监测设备。
海斗睁开眼,放下手臂,脸上露出一抹属于老海员的自信:“准确度比您想象得要高得多,女士。风刮在脸上、穿过指缝的感觉,她(かのじょ)的力道、温度、湿度,这些细微的差别会经过名为‘直觉’的事物修正,有时候比冷冰冰的仪器读数更能告诉你真实的情况。”
他顿了顿,语气带上几分怀念。
“而且,我这都只是三脚猫功夫。我认的一位朋友那才叫厉害,他能‘读’出海。”
“‘读’海?”鸟山挑眉,觉得这说法很新奇。
“嗯,大海在他面前没有秘密。”海斗用力点头,眼神发亮,“不只是风向,洋流的走向、水温哪怕细微的变化、甚至海面下不同水层的涌动,他都能感觉出来。就像……大海亲自在他耳边低语,告诉他一切。”
鸟山微微睁大了眼睛,半信半疑地笑道:“真的假的?这也太玄乎了吧?”
“绝非夸张。”海斗的神情很认真,“我第一次听说的时候,也觉得这家伙是不是有什么怪癖,或者纯粹在吹牛,但后来我亲眼见识过一次……那次我们一起坐着帆船,他站在船头,就那么闭着眼感受了一会儿,然后就预测出了接下来的风向,还指出了一路上的乱流。从那以后,我就信了,他……他就是海的一部分。”
鸟山听得啧啧称奇:“世界之大无奇不有,有机会真想见识见识您口中这位朋友。”
说到这,海斗脸上的光彩瞬间黯淡下去,他沉默了几秒,声音低沉了下来:“他……和他的搭档、也是我的另一位朋友,一起失踪了。”
“失踪?”鸟山皱眉,脸上的轻松也消失了。
“嗯。”海斗望向远方翻滚的墨蓝色海面,“他们本来合伙开了一家很棒的潜水用品店,就在海边。后来海鬼出现了,生意一落千丈,可他们得活下去。说起来……还是我推荐让他们转行去做潜水搜救的,毕竟他们有技术、有经验。”
海斗的声音里充满了苦涩和自责,“结果就在一次搜救任务中,他们再也没能回来。地点……就在津轻海峡。”
“津轻海峡?!”鸟山咲猛地倒吸一口冷气,瞳孔骤然收缩——那不正是超大型海鬼事件最初爆发,却被严密掩盖了八年的地方吗?!
海斗的目光从海面收回,沉重地落在鸟山脸上,声音带着一种穿透岁月的悲凉颤抖:“是啊,轻津海峡。过了这么多年,现在我终于知道了,原来当初、早在八年前,他们就已经被卷进了那场灾难里……”
鸟山咲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巨大的震惊和随之而来的强烈愧疚感将她淹没。
那段被刻意尘封、充满谎言和鲜血的记忆闸门猛地被撞开。她看着海斗,艰难地、一字一顿地说道:“青木大辅……池田良平……”
这两个名字,如同刻在她记忆最深处的烙印,沉重无比。
“我记得……在档案里,他们是目前可确认的、由超大型海鬼造成的……最早的遇难者。在受雇调查津轻海峡船只事故水下情况的行动中……双双失踪。”
鸟山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她无法忘记这件事,当初她就在不远处的岸上,而且在这两个人出事之后虚假的和平维持了整整八年。
可他们的名字、他们的牺牲,却化作了那场巨大谎言的开端,也成为了所有人背负的罪责的起点。
他们是那场巨大谎言下第一对被抹去痕迹的冤魂。
鸟山向前走了几步,来到海斗面前。
海风吹拂着她额前的碎发,她的眼神复杂,充满了歉意。
“海斗船长,都结束了,虽然还需要一些时间才能让真相公之于众,让所有被掩盖的名字重见天日,但关于青木先生和池田先生的事情,他们所遭遇的不公和牺牲……我保证不会再被埋没了。”
“感谢您一直记得他们,记得您的朋友。如果没有像您这样的人执着地铭记着每一个普通人的故事,那么我、自卫队、防卫省、甚至整个日本国参与掩盖的系统,大家所犯下的过错,恐怕就会在时间的流逝中被轻易遗忘、被粉饰,最终化为无人知晓、也无人负责的尘埃。”
鸟山顿了顿,目光直视着海斗,深深鞠躬。
“感谢您,让我直面了真相。”
海斗看着鸟山咲眼中那份沉甸甸的愧疚和坚定的承诺,心中翻涌的悲愤似乎找到了一丝宣泄的出口。他用力地点了点头,没有说更多的话,但那无声的交流,让两人之间似乎多了一份基于沉重真相的理解。
就在这时,驾驶舱的通讯器传来报告。
“鸟山二佐,海斗船长,即将抵达最终投放坐标点,请求下一步指示。”
通讯器的声音瞬间将两人从沉重的回忆中拉回现实。海风依旧冰冷刺骨,铅灰色的天空下,“海鸣丸”如同漂浮在巨大陷阱中心的孤舟,而真正的任务,就在眼前。
鸟山深吸一口气,将所有情绪强行压下,确保只留下只足以执行任务的冷静。
“‘北海铃兰’收到,保持位置,准备投放作业!”她对着通讯器果断下令,随即转向海斗,语气不容置疑,“海斗船长,现在回到您的岗位上!”
“明白!”海斗最后看了一眼鸟山,也立刻收敛心神,用力拍了拍被海风吹得冰凉的脸颊,转身大步流星地朝着船桥方向跑去,每一步都踩得甲板咚咚作响。
鸟山则迅速转身,走向停在“支奴干”直升机另一侧她的纳米武装——“北海铃兰”。田中已经在那里待命,协助她快速进行最后的装备检查。
与此同时,货舱方向传来吊车启动的低沉嗡鸣和船员们短促有力的口令声。厚重的防水帆布被彻底揭开,那个巨大追踪设备的主体在钢缆的牵引下缓缓从货舱深处升起,准备迎接它沉入深渊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