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四岁的大表姐公英,扯着她母亲金花,走到添章屋场,对我大爷爷说:“外公,你必须把木贼打发走!”
“公英,我可以把他打发他回壶天麻纱塘。”我大爷爷问:“但你必须给我一个理由啊。”
我大姑母金花,脑子一时清醒,一时糊涂。金花说:“爷老倌,二妹银花的儿子木贼,从出生八个月开始,一直住在外婆家里,如今十三岁的小男子汉了,整日游手好闲,守着公英,拉拉扯扯,这样下去,还有什么前途?”
“一个十三岁的小男子汉,从未挖过旱土种菜,从未耕过水田种水稻,木贼这样下去,以后就是一条标准的懒游蛇。”我大爷爷说:“木贼这个不争气的家伙,可能是情窦初开了,对公英有点意思。但是,不懂规矩,拉拉扯扯,动手动脚怎么行?我和陈皮商量一下,马上送他回麻纱塘。”
白天,我大表哥木贼,和我二表哥芡实,不晓得又到哪里去玩耍,看不到他们的影子。
傍晚,木贼回来吃晚饭时,我大爷爷劈头就问:“木贼,我问你,你这一生,有什么打算呀?”
木贼听大外公的口气不好,便一本正经地说:“我终于明白自由,爱和受苦,其实就是活着。活着就是冠冕堂皇地说违心的话,做荒腔走板的事。”
“木贼,你少跟大外公讲字眼。”我大爷爷骂道:“一条猪活十个月或者一年,可以贡献两百斤猪肉;一条黄牛活八年或者十年,可以贡献一生的力气耕田;一条狗五六年,可以帮我们看着护院。木贼,你十三岁半的人了,不会用力背犁,不会看家守院,整天与芡实在一起,干的是什么样的人事?”
“大外公,你的意思,我木贼现在过的日子,猪狗不如?”
“是的,我不希望再看到你如此没有出息,免得以后你的父亲母亲,责怪我枳壳大爷,陈皮二爷,你二外婆,没把你教育好。”我大爷爷说:“明天,我带你去一户人家,看看人家的孩子李廷升,是怎么有出息的。”
吃过早饭,我二奶奶茴香,将木贼的衣服叠在一起,放在小包袱里,眼泪汪汪地交给木贼,说:“木贼,记得常来看看外公外婆。”
哪晓得木贼竟然说:“是你们赶走我,我再来添章屋场,显得没有志气!”
我二爷爷说:“茴香哎,老话说,慈母多败儿。你是木贼的外婆,拿最好的东西给他,拿最好的布料给他做衣穿,一心呵护他,到最后,只怕是养了一条白眼狼。”
木贼根本不怕我二爷爷和我二奶奶,把他们的话,当作耳边风,懒得与外公外婆争论。
我大爷爷踱进来,说:“木贼,你可以走了吗?”
我大爷爷说话,震得木贼的耳朵嗡嗡响。木贼厚着脸皮说:“大外公,我想和公英姐姐告个别。”
“告什么别?公英看到你,就像看见一条饿极了的蚂蟥,有意义吗?”
“我是担心,一旦卫茅哥哥回来,公英就会嫁给他。”
“卫茅伢子住在长沙城里,不会再回到乡下了。”我大爷爷说:“你有多大?才十三岁的伢子,屁股上的黄胎皮,还未褪去,就想谈婚论嫁?你这么懒,你养得起老婆孩子吗?”
木贼经过我大姑母金花家旁观的石桥上,特意等了一会,眼巴巴盼望着公英出来。不仅公英没出来,连芡实伢子也不见影子。
木贼喊:“芡实!芡实!出来咯!”
芡实的奶奶,拿着一根牢骚把子,走出大门,骂道:“哪个不安分守己的畜牲,又来叫芡实出去野?老帽子的牢骚把子,专打野狗子!”
老帽子一棍扫过来,吓得木贼慌忙跑开。
走到林家湾,芡实说:“大外公,我的包袱,背不动了,你帮我拿着。”
“芡实,你一个半大的男子汉,几斤重的小包袱,居然要大外公帮你拿?”我大爷爷说:“你看到没有,林家湾屋场下边,西阳河有个水潭,你把小包袱,丢到深水潭写就是。”
木贼当然舍不得丢,一直磨磨蹭蹭,跟在我大爷爷的后面。
刚走一段上坡路,木贼在后面说:“大外公,大处公,我实在走不动了,你背我走,好不好?”
“好。”我大爷爷从土坡上,随手扯出一根小酒杯的黄拐竹,右手一捋,将黄拐竹上的枝条捋掉,对木贼说:“你走在前面,让黄拐竹监督你走路。”
“黄拐竹不是人,怎么监督?”
“你发懒筋,不想走路时,黄拐竹就会猛抽过来,打掉你的懒气!”
一个快四十多岁汉子,肩上扛着一把挖土用的扒头,对我大爷爷说:“枳壳大爷爷,前面那个伢子,是哪个?活像一条懒游蛇。”
“大侄子,那是我老弟陈皮的外孙孙,叫木贼,懒得什么样子?就是有一条蛇,钻到他的屁眼里,也懒得扯出来。”我大爷爷说:“我特别羡慕你,你有个好儿子!”
“大爷爷,你说我的二儿子李廷升吗?”
“是的,你家李廷升,少年少年,有志气,有锐气,有勇气,我特别喜欢他。我今天特意带木贼来,到你家廷升那里,学个师傅。”
“我家廷升,还有两个同学,一个叫薛锐军,一个孙万庠,在前面的山坡上,帮我挖土呢。”
“好,谢谢你,大侄子。”我大爷爷说:“正好叫我外孙木贼,听一听有志少年怎么说话,看一看热血男儿,怎么劳动。”
“木贼,到大外公身边来,这里有一棵苦楝树,我们两个人,看那个李廷升,薛锐军,孙万庠,他们怎么做人。”
木贼正好懒得走了,顺手扯了一把黄丝毛草,垫在地上,一屁股坐下。
前面二十米的地方,三个十四五岁的青年人,正在挖着乱石中黄土。
一个声音在说:“锐军,我最喜欢十七岁的爱国诗人夏存古的诗,束发从军志未赊,宝刀风南拂霜花。黄云白水真人气,少年功名邓仲华。”
听口音,我大爷爷晓得,说话的人,正是李廷升。
“廷升,存古虽年幼,其志气之雄伟,襟怀之磊落,千古而下,有几人欤?十七岁以身殉国,亦可悲矣!我们读他的《南冠草》,我们的心是如何的倾慕神往呀!我说,我们读复古的诗,想象那刘秀起自布衣;中原豪杰,惟邓仲华以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才,风云济世,他成功之日,才二十四岁呢。我们崇拜英雄,犹当效法他成功的要素。廷升,万庠,我现在的心情,是如此如此的紧张着!激奋着!”
孙万庠说:“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我的想象是,在东北三省的白山黑水之上,征马长嘶,愬风怒吼,几千百条雄壮的喉咙,高歌着!我们擎着猎猎战旗,杀开一条血路,引导被压迫的民众,大刀向日本鬼子的头上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