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两日。
晋阳的春寒依旧未退。
早晨时分,城中一片薄雾。
然而此时,西庙中却灯火已明。
庭院被扫得一尘不染。
屏风后有轻烟袅袅,是上好的沉香。
一早辰时末,晋阳布政司便收到了驿馆传来的口信。
崔仲琛,求见晋王殿下与定远伯,有要事相商。
“真不想跟他兜圈子,累。”
赢高治听见这话,忍不住翻了个白眼,脸上露出几分抗拒之色。
但李北玄却已经早就打好了腹稿和预案。
听见赢高治这话,顿时乐了:“殿下,你在宫里十八年,不都是这么过来的么?怎么现在又不喜欢兜圈子了?”
“累啊。”
赢高治一边站起来活动了一下身体,一边撇撇嘴,表情有些复杂的说道:“或许是本王太年轻了,以前总觉得……”
说到这里,赢高治犹豫了一下。
一时间居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以前的赢高治总觉得,只要手握实权,只要位高言重,就能按着自己的心意,把事情推着往前走。
哪怕有阻力,哪怕有人反对。
只要自己足够强,足够狠,其他的自然都会让步。
可现在他才发现,所谓权势这东西,远不是什么通行证。
它更像是一层层关系,一层层牵制。
世家、朝堂、军府、百姓。
每一环都要顾,每一步都得算。
一步走得狠了,就容易踩空。
退得慢了,又会被看扁。
在晋阳待了这许多天,他第一次真正理解了,权利,到底是怎么回事。
赢世民在朝中几乎无人能敌。
乾纲独断,心狠手辣。
连亲儿子都能说废就废,说罚就罚。
赢高治以前一直以为,那是因为他性子冷、手段毒,一味要强才走到那一步的。
但如今回头想想,他才明白。
那不是赢世民要做的,而是只能做的。
很多时候,他不狠,就会有人比他更狠。
他不先发,就得后守。
他不出手,就得挨打。
所谓决断,很多时候其实并不来自于自信,而来自于绝路。
每一个狠手段的背后,其实都没有别的选择。
他曾以为赢世民无情无义,不近人情。
现在才知道,那个位置,根本不给你做人的余地。
权力表面看起来是封赏和指令,实际上却是条条框框,是被捆得死死的规矩。
你可以用它压人,但你永远不自由。
晋阳这一摊,哪怕看着已经局势明朗、权柄回收、赈务告成。
可真正的重头戏,却远不是晋阳的赈务,也不是麻谷岭上的十万青壮,更不是那些没头没尾的街头流言。
而是崔仲琛。
他手里握着的是崔氏的门面,是百年来世家的底子,也是中枢大族的体面。
他一个人站在这儿,身后便是一整个盘根错节的系统。
要打压?
可以,得有章法。
要收权?
得有名目。
要动他?
得想清楚后头会牵动哪几房、哪几郡、哪几桩陈年旧账。
这就是秩序。
不光是律法的秩序,更是关系的秩序,名望的秩序,世人的秩序。
朝廷依托于秩序而存在,却也要受到秩序的牵制。
而这一层,如果再往深了思考,就要引到社会学、哲学范畴了。
但赢高治哪怕现在已经有了一个朦朦胧胧的意识,但他说到底也只是一个原始人。
所以赢高治到底没想通个所以然,甚至连一个线头都没捋出来。
迟疑了好一会儿,才有些试探的对李北玄道:“李兄,你说万一,本王说万一,万一本王坐上了那个位置,也会变成父皇那样的人吗?”
“不会,你坐不上去。”
李北玄连连摆手,表情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一般。
赢高治顿时一噎。
随后有些不服气的瞪了李北玄一眼。
但崔仲琛此时已经到了,于是赢高治也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最后整了整衣冠,和李北玄一前一后来到大堂,去见崔仲琛。
……
三刻钟后,西庙大堂。
李北玄与赢高治并肩而坐。
不久,门外传来一阵不疾不徐的脚步声。
随后便见一道身影,在数名随从簇拥下缓缓踏入。
正是崔仲琛。
“老臣叩见殿下,定远伯。”
崔仲琛拱手一礼,语调平稳,姿态不卑不亢。
“崔公免礼。”
赢高治微微一抬手,语气倒不算冷淡,但也谈不上热情。
而李北玄则起身还礼,带着几分客气:“崔公大病初愈便来奔波,实乃忧国之心,令人敬佩。”
“哪里哪里。”
崔仲琛微微一笑,语气轻缓:“老朽虽老,怎敢偷闲。”
话是客气的,语气也不尖。
但要是细细琢磨,就能品出那几分倚老卖老的味道。
而李北玄也不恼。
只是淡淡一笑,转而道:“久未与崔公畅谈,今日既得闲暇,不若叙叙话。”
“老臣正有此意。”
于是三人落座。
而随行的书吏便知趣地退至外侧,只留下三人坐于一室。
不过,就算清了场,没了外人,他们也并没有直接开始聊正事。
毕竟谈归谈,却不能失了体面。
尤其是身份地位,都到了这种层次的贵人。
真要谈正事,反倒不能上来就交牌。
那叫没气度、没分寸。
显得急功近利,像个底层胥吏。
忙着把手里的文书摊开来比谁更有理。
那样未免失了身份,也失了局势。
所以哪怕是各自心里都憋着话,也还是得先绕上那么一阵。
聊点不痛不痒的。
于是赢高治端起茶,先开口道:“崔公这一程可辛苦?太原那边驿路不好走,前些日子还有几场雨。”
崔仲琛便顺势答:“确实沾了风寒,多亏随行有个老郎中照应。殿下宽厚,赐我三日缓行,老臣感念在心。”
“哎,崔公这话就见外了。”赢高治抬手笑道,“朝廷豁达,哪有逼人之理?崔公年事已高,为国操劳,自当多些照拂。”
一句“年事已高”,一句“多些照拂”,乍一听像是体恤,细品却是套话。
而崔仲琛也听得懂,端茶回敬道:“年岁虽老,若有余热,还请殿下多加驱使。”
“呵呵……不敢当,不敢当。”
赢高治和崔仲琛你来我往。
你一句我一句,从风土人情聊到战史,再从战史聊到风土人情。
一口气,就聊了整整一个时辰。
无他。
实在是因为,崔仲琛实在太能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