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赵佾因听到“感同身受”而充满一线期待而微微抬起的脸,话锋却陡然一转:
“然,邦交事大,质子之约,乃先赵王与寡人亲立之国书信诺,维系两国和平之基石,自有其不可轻废之礼法章程,非一人一事可改。
春平侯,汝乃赵国先王亲命之质,入秦之前,便已签下国书。
此乃秦赵两国之约,寡人身为此约之主,便负有护尔周全之责,岂能因一人之哀思私情,而轻废邦国礼仪,擅放质子归国?
此非寡人薄情,实乃国之信义不可违。”
嬴政顿了顿,看着赵佾猛然抬起的、写满难以置信和绝望的脸庞,继续说道:
“况,据寡人所知,赵国新君偃,已在邯郸龙台宫即位,国丧大礼自有新君主持操办,名正言顺。
新君初立,国事亦千头万绪。
汝身为…前太子,身份尤为特殊敏感。”
嬴政刻意加重了“前太子”三字,如同冰锥刺入赵佾的心。
“若此时贸然归国,于邦交之礼不合,于赵国新君之位不稳,更易滋生无穷事端,徒令赵国朝局动荡,黎民不安,此绝非先赵王在天之灵所愿见。
寡人留春平侯于此,亦是出于周全考量,免汝卷入风波,遭无妄之灾。寡人身为一国之君,当以两国邦交大局为重,维系此来之不易之边境安宁。
故…春平侯所求归国之请,恕寡人实难应允。
此非寡人不仁,实乃为国为民,不得不为之。”
“秦王!”
赵佾猛地直起身,眼中血丝更甚,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和最后一丝不甘的挣扎:“那赵偃!他…他…他…”
他想控诉,想嘶吼出赵偃的阴谋,想揭露巫蛊案的真相,想诉说自己才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赵偃的篡位,是窃国之贼。
然而,就在他欲将满腔血泪控诉倾泻而出的瞬间,目光却撞上了嬴政那双深不见底、仿佛洞察一切的冰冷眼眸时,所有的控诉和呐喊都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
他猛然意识到,眼前的秦王,那双洞悉人心的眼睛背后,或许比任何人都清楚赵偃是如何一步步登上王位的。
甚至…秦国在其中扮演了什么角色?他不敢想,更不敢质问。
他没有那个资格和能力,质问眼前这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虎狼之君。
况且,秦王根本不在乎赵国的王位由谁继承。
他在乎的,只是哪个赵国君主能让秦国以更小的代价、更快的速度吞并赵国。
赵偃的愚蠢、狂妄、倒行逆施,在秦王眼中,恐怕是比一个稳重守成的赵佾更有价值的“优点”
“秦王…”
赵佾的声音瞬间低了下去,仿佛被抽走了所有脊骨,只剩下无力的哀鸣:“求秦王…求秦王念在人伦之情…网开一面…”
“人伦之情,寡人岂能不知?岂能不念?”
嬴政的语气似乎带上了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理解”。
但这丝“理解”,更像一根冰冷的针,扎进赵佾的心里:“然国事为重,此乃君王之本分。春平侯,汝乃明理之人,饱读诗书,当知国事家事,孰轻孰重,孰缓孰急。
安心在咸阳住下,寡人自会命太官令好生照料汝之起居用度。
待赵国新君稳固朝局,国丧大礼完毕,两国邦交事宜妥善衔接,再议归期不迟。”
这“不迟”二字,如同一个永远无法兑现的承诺,遥遥无期。
这番话,字字句句冠冕堂皇,滴水不漏地将责任推给了“邦交礼仪”、“新君稳固”、“赵国安全”,彻底堵死了赵佾所有的希望。
嬴政的眼神平静而坚决,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
一直沉默旁观的秦臻,轻轻叹了口气,似是不忍,又似是提醒:“春平侯,还请节哀顺变,保重贵体。
赵国新君即位,已成定局,四海皆知。
质子归国,关乎国信根本,大王非不欲成全春平侯孝义之心,实乃国事维艰,牵一发而动全身。
其中苦衷,还请春平侯体谅一二。暂居咸阳,静观其变,方为上策。
相信以赵国新君之明德,必能妥善处理国丧事宜,安抚臣民之心。”
他的话听似劝慰,实则彻底封死了赵佾的期望,并再次强调了“赵国新君”的合法性。
“先生所言甚是。”
闻言,嬴政点了点头,最终盖棺定论,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终结:“正是此理。刘高,春平侯哀毁过甚,心神激荡,好生搀扶,送其回上林苑休息。
着太医令遣良医随行诊视,务必确保无恙。”
“喏!”
刘高立刻躬身领命,快步上前,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试图搀扶起瘫软在地、面如死灰的赵佾。
此刻的赵佾,额头依旧抵着冰冷的地砖,绝望的泪水无声地滑落。
他知道,自己回不去了。
嬴政的拒绝,冷酷而彻底,将他心中残存的最后一丝幻想与归国的希望,彻底击得粉碎。
“谢…谢秦王…体恤…”
赵佾没有再哀求,也没有再争辩。
他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每一个字都像是在滴血。
他任由刘高和另一名内侍将他从地上架起,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勉强对着御阶上那个模糊的身影,行了一个僵硬而绝望的叩拜之礼。
随后失魂落魄地转过身,一步一顿,踉跄着、被半搀半架着拖曳向那扇象征着囚禁的、巨大而沉重的殿门之外。
那萧索凄凉的背影,充满了无边无际的绝望与凄凉。
.........
待殿门完全关闭,只剩下嬴政与秦臻两人时,嬴政脸上那属于君王的、令人不敢直视的威严悄然褪去几分。
他的目光转向秦臻,问道:“先生,寡人观赵佾此人,已不复昔日赵国太子之姿。依先生之见,此子究竟如何?其心可测否?”
闻言,秦臻的目光也从关闭的殿门收回,眼中并无波澜,他微微躬身,声音平稳如常:
“回大王,臣观赵佾,其心志已如朽木,轰然摧折,徒留形骸。
昔日储君之位,他看似沉稳老练,进退有据,实则优柔寡断,瞻前顾后,错失良机,此非韬晦,乃懦弱无能之本性使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