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胡同街道上就开始洒水了。
永平帝于今年,终于修正前朝昭德帝“三参”的朝会制度(“三参”一旬开一次朝会),转而沿袭太祖皇帝“九参”的频率,即一月九次大朝,每逢四日即开朝一次。
翌日,恰逢大朝日,京师城内外连通冀州与津沽,三地正五品以上官员均需入京朝会。
天黑黢黢的,常蔺便顶着浮肿宿醉的脑袋出府上朝,马车被截停在西直门外,里面的路,论再高的官衔也要两条腿走进去。他头痛得厉害,昨日侄儿容哥儿考取了武进士,一高兴便喝多了,只记得他踉踉跄跄回了正屋,今早秉烛看到屋子里滴落的血迹,才想起来他许是又揍了周氏一场。
稀疏平常的事罢了,想不想得起来,也没什么大碍,他便并未当回事,径直换了官服出门上朝了。
看四处不知不觉陆陆续续来了青袍、红袍、紫袍的同僚,常蔺下了马车,抹了把鬓发朝里走,宿醉后的清晨最难受,头痛腿软眼酸,再想起乾元殿外那长长一坡梯子,常蔺不由怀念起昭德帝给他们大开方便之门:他与武定侯崔白年时常驾着马进宫,崔白年陪昭德帝画画,他在一旁赞赏捧哏,路是不用走的,马的蹄子,能踏到乾元殿外的洒金大方砖上。
“撅北——”身后传来沉沉一声。
常蔺回头,便见一年愈不惑、满脸络腮胡、眼窝深凹的男子规规矩矩着乌纱帽、团领衫及束带,大步流星而来,其紫色团领衫外狮豹补子栩栩如生,是正二品武将的打头。
其后半步跟随一位姿容清俊,肤容白皙,眼眸狭长、眼角微微上翘的俊朗男子,男子眉眼与前头那位正二品武将有一两分相似,但年轻的男人更多的是叫人一见之便啧啧称奇的惊艳,他的长相能化身成为一阵簌簌起风的竹林,莹透的叶子狭长精致,坠下的露水好似也沾染上了他的柔和轻缓,又像一栟刚柔并济的蝴蝶刀,五官化身利刃,直直裁下,带着攻击性与侵略感地抢夺所有目光。
“白年。”常蔺彻底转身,一拳头打在武定侯、初任正二品骠骑将军崔白年肩头,惊喜道:“你怎么回来了!”
“六月回京述职,好过天寒地冻从北疆跑死几匹马回来。”
崔白年与常蔺并肩站立,较之常蔺宽大粗糙的形体、五官,崔白年一副好样貌衬得形似一名儒将:“玉郎亦刚从忻州宁武关测山量水回来,他昨日去秋水渡接应的我,还未来得及同你知会——”
其后男子立时,躬身作揖:“伯伯。”
常蔺又伸手拍了拍崔玉郎的肩膀:“...忻州?岂不是在山西?这小子怎么就进了工部?东奔西跑的...工部有何好的?日日都是些锤子榔头,再不然就是木头石头,若我要说去兵部,做上都指挥使耀武扬威,再不然就是入内阁,这才叫体面靠山。”
崔玉郎眼睫微蔽,鼻背中部微微起伏,露出上折清晰的鼻尖:“常伯伯说得是,无论走哪条路,只要肯拼命,最后都是殊途同归。”
常蔺哈哈笑起来,看向崔白年:“我们两这辈子谁都不输不赢,但若论起下一辈,你赢我许多!”
崔白年不置可否,侧身请常蔺先行,常蔺从其旁而过,一股若有若无的酒味和呕吐的酸腐味扑鼻而来。
“大朝前,也敢宿醉?”崔白年佝身轻笑,一笑鼻头便带了点鹰钩:“你不怕小皇帝杀鸡儆猴,给你个好果子吃?”
常蔺冷笑:“杀鸡儆猴!?我常撅北何时吃过素?他要杀鸡儆猴,那老子就釜底抽薪——西山大营在我手里牢牢攥紧一日,我常家地位就稳固一日...”
身侧有个着鹭鸶补子的五品文官急匆匆地自身侧小跑入内。
崔白年立时止了话头,眼神放在那五品文官背影上,轻“嘶——”一声:“这是...御史台的人?”
常蔺露出发黄的臼齿笑道:“你久不回京,怕还不知道薛枭那条疯狗被大长公主借祝氏身死的由头丁忧赋闲了,如今御史台诸事皆是这佥都御史萧珀代劳。”
崔白年缓慢地收回目光,对这个消息未置一词,唯一的动作是侧眸看向距离他半步的长子崔钰,因玉白姿容而被京师追捧称之为“玉郎”。
崔玉郎感知到父亲的眸光,眼皮不由微微一紧。
崔白年率先踏步向前,将话题拉了回来:“说起朝会,咱们这位永平帝蛰伏七年,如今才敢改掉先帝的规矩,倒是位很能忍的帝王。”
“能忍?”常蔺不自觉抽了抽嘴角:“能忍就他娘的继续忍下去!如今像睡醒了似的,妄图事事肖似太祖皇帝,朝会四日一开,内阁章奏不再经由次辅袁文英统一处理,内阁分六位辅臣对应六部,分类分别批注后再交至皇帝处奏事,唯有首辅有资格总领其纲,将所有奏章看尽——问题来了,咱们内阁现如今没有首辅!”
崔白年低头踏台阶。
“此举无形中便将袁文英权力架空,他空有一个次辅之名,如今却连奏章都看不成了!”常蔺怒容显现:“小皇帝好得很呐!做低俯小足足七载!太祖皇帝是马夫出身,一百零一岁才死,永平帝这小身板,看他经不经得住这磋磨!”
“靖安呢?靖安什么也没做?”崔白年一步一个台阶走得极稳。
身侧来来往往群臣,乌泱泱数百人聚集乾元殿朝会上。
常蔺四下看了看方声音压低:“...大长公主换了永平帝的药——太医院院正的孙子被‘青凤’拿捏得死死的,在那病秧子的救命香囊里加了点东西...就像先太子一样...”
崔白年飞快抬头,四周望了望,眼风瞥向常蔺,唇角抿得紧紧的:“有用吗?”
常蔺蹙眉:“没听说有用,甚至连朝都歇过一次。应是拿药保着,病秧子没犯病罢。”
二人又聊谈两句。
鼓点大起,宦官拂尘。
乾元殿朝堂中,一左一右,泾渭分明,站立了武将文臣。
崔白年与常蔺一前一后手中执玉芴,埋下头躬身站好。
天子着冠冕登朝,遥遥隔着,毓珠挡住天颜,看不清面容,更猜不透气色。
百官奏事,府、部、寺各衙门合奏启事目,多是选举、盘粮、建言、决囚等大事,亦有收买牛支粮种、秋后凌迟问斩等杂事,絮絮叨叨许久,天才刚刚蒙蒙亮。
待一刻,未有臣工奏事。
常蔺换了只脚站立,眯着眼静待太监高唱“退朝”,却等来泾渭之外的第三列,有人执芴出列。
“微臣御史台佥都御史萧珀有要事启奏!”
天子抬手,示意宣召。
“微臣恳请圣人重启彻查杜州决堤案!”萧珀埋头,御史大夫专属的深靛青色朝服挂在其文弱小只的身躯上,形略为瘦小,语声却宏亮大声:“微臣现握有铁证,原工部河道佥运使苏慎乃遭人构陷,贪污河道修缮重金者,另有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