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光被拥入一个大大的温暖的怀抱,怔愣半瞬后,立刻高高扬起嘴角:不管姐姐为啥抱她,反正结果就是抱了她。
咱干事要问结果,过程好坏,不重要。
水光嘚儿吧嘚儿地反手环住姐姐,顺手把吃糊一掌心的桃子汁,均匀地涂抹在姐姐背上。
温暖并未持续很久。
山月克制松手,两姐妹进了内室,内室门一关,“嘎吱”声响,将门外摇摇欲坠的风雨和另三只看热闹的丝瓜,隔绝在外。
山月转过身来,顾不得对火焰的惧怕,将水光拢到未加灯罩的烛台前,借着昏黄烛光,从小姑娘眉梢处一点点聚焦,向下打量至手指与小臂,再至腰际与胯。
小姑娘眼神清澈,唇瓣微张,身形紧锁,腰正胯合,并未有丝毫改变。
山月长抒出一口气,直截了当:“薛晨。那日‘打行’,在薛晨身边的女子,可是你?”
水光圆圆杏眼闪了闪,眼珠子滴溜溜前后左右乱转,她不愿说胡话诓姐姐,但也不愿意说真话气姐姐...所以她选不说话。
水光像只鹌鹑似的耸肩认怂,偏偏又紧紧抿唇,透露出姐妹二人如出一辙的固执——活像只竖插进泥里的犟种河蚌,刚好能跟外间的丝瓜配成一盘菜。
不说话,有时可算作默默认账。
饶是有猜测,饶是有准备,仍有一口浊气顿时梗上山月喉头。
话在嘴边绕了三圈却吐不出来。
说什么呢?
责备?又责备水光什么?责备她不听话?责备她胆子太大?还是责备她为母复仇的决心?
事已至此,比责备先行一步的,是疼惜和遗憾。
水光被拖进了这吃人的复仇!平静快乐的日子,终究是不再有了!
山月低敛下眉,目光藏进长而直的眼睫中,不知在思索些什么,隔了许久才嗓音低沉,开口发问:“...薛晨可曾冒犯过你?”
身形锁正是为最后底线,还有许多亲密的趁火打劫,她要为妹子讨回公道。
拉手?那便去北府棺材里,把那死人的手剁下来!
亲吻?那便将那死人的脸划烂!
薛晨不配!那个懦弱、自私、阴狠的男人,甚至不配看到水光的笑脸!
“没...没!”水光怂着脖子装王八,但说起战绩还是有些得意的:“他想牵来着,他一伸手,我就把手里的东西给他,要么是药箱、要么是锄头,前者太重他提了个半死,后者太脏他只顾着沾了泥巴点的鞋履...”
水光在姐姐面前又有点怂,但又有点想炫耀战绩,故而,脖子缩着但眉飞色舞,便看着有些...猥琐的乖巧。
“还有!他还想拽我衣领子!我特意在领子里面缝了两排暗扣,就是熊来了都要撕半天!”
水光拍胸脯:“姐,你放心,我精着呢!——”
山月看了眼“精着”的幼妹,眉梢皱着,嘴上却不再严肃地抿唇。
山月唇角一松,便被水光敏锐捕捉到,脖子瞬时直起来,姿态也跟着支棱起来,拍了拍胸脯:“姐姐,你放心的呀!我杀薛晨用时八日,另附赠常贼收押牢狱——我翻过大魏律,杀人者同其死法,‘打行’当日围观者不说过百,也有二三十号人,人证物证俱在,他脱罪不得!只待那常贼获刑身亡,你告诉我另几个仇人是谁!咱们双剑合璧,神挡杀神、佛挡杀——”
“常豫苏不会获刑。”山月语势平缓,神色平和地截断幼妹后话。
水光瞳孔猛张,发出一句短音:“啊——啊?”
山月缓缓落座于内室独杌之上,抬眸看向惊愕的幼妹:“如今常家怕是已经找到了替罪的羔羊,或是常豫苏的小厮,或是‘打行’的拳手,你那二三十号人证如今家中或许已大发了一笔横财,拿人手短、吃人嘴软,你猜猜他们还敢出庭作证吗?”
“啊——啊?”水光像只小猴,像只刚刚摘了一把果子,却发现这果子空空荡荡并不能吃,尾巴扫在地上的小猴。
“满京师的人都知道了!”小猴的尾巴被踩到,气急败坏地上蹿下跳:“这也能赖!”
山月眸色沉定,仰视着水光却形容笃定、姿态从容:“为何不能赖?律法罚的是凶手,常家便还给律法一个凶手——真凶是谁要紧吗。否则,当年福寿山那场山火,为何不了了之?失踪的‘猪仔’为何无人查证?这群真凶为何还显赫堂皇地活在阳光下?”
水光噤声哑然,待了一会儿,又挺直脊背:“常贼金蝉脱壳,但薛晨——薛晨是真死了!姐姐,我也杀了一个!”
“如今常家四下散开寻你报仇,常豫苏扬言要亲手了结了你,以补偿他这数日的牢狱之苦。常家掌管西郊大营,天子脚下禁卫指挥使,掌外门、乾元门、元门三门守卫——对京师这样的掌控力,找一个你,易如反掌。”山月语声始终平缓。
“常家在找我?”水光探头问。
“是,常家在漫山遍野地找你。”山月颔首道:“许是明日,许是后日,他们终会找到你...”
水光低低垂头,手揪着衣裳下角一手搓一手揉,没几下,便在棉布衣衫上揉搓出深深的几道褶子。
山月语声平和中慢慢染上几分严厉:“...是,你是杀了薛晨,但你也可能将命填给他!——一命换一命,若仇能这样报,我若下了九泉,又如何面见娘亲?我向来不愿你沾染这仇怨的是非因果,你却偷偷入京、偷偷接近薛晨、偷偷摆布常家...”
“京师豪门,世家贵子,盘旋名利场数十载,其中手段、脏污、心计岂是你我姐妹二人一朝一夕间便可勘破的!若无徐徐图之、环扣相接,你我二人不过是饲虎的禽、祭天的畜、出师未捷身先死的丑角!是这些豪门贵族茶余饭后消遣我们不自量力的谈资!”
“贺水光,你告诉我,若是常家寻上门怎么办?!”“啪嗒”一声,山月掌心拍在桌上!
水光低着头,紧盯地砖的眼神,却堪是露头的犟种:“我自是一人做事一人当,叫他将我提出去杀!嘴巴闭得像锯嘴得葫芦,既不牵扯姐姐,也不牵扯屋里的几根丝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