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姑苏,连晚风都裹着三分桂子的甜香。
萧峰与阿碧踏着青石板路回了客栈,廊下红灯笼的光映在阿碧垂落的眼睫上,却暖不透她心底的寒。
推开客房门,一轮满月悬在黛色天幕上,清辉如练,透过雕花窗棂洒进来,在地面铺就一片碎银,连萧峰解外袍时玄色衣料的褶皱,都被月色描得清晰。
可这温柔月色,偏偏驱不散阿碧眉宇间那团浓得化不开的忧虑——方才酒楼里邻桌酒客的议论,像淬了毒的针,一句“慕容公子近日在城外以邪功吸人内力,好几条好汉都成了废人”,此刻正密密麻麻扎在她心头,让她指尖发凉,坐立难安。
阿碧望着萧峰宽如山岳的背影,玄色外袍从他肩头滑落,露出里面素色中衣,肩胛处肌肉线条硬朗,是常年习武留下的紧实轮廓。
这道背影,一直护她周全,仿佛只要他站在那里,天塌下来都能扛住。
可阿碧的心跳,还是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着,越收越紧。
她咬着下唇,莲步轻移,走到他身后半步远的地方,声音细得像风中的棉线,还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萧大哥……若、若我说如果……”
话到嘴边,又卡了壳。
她怕问出口,怕那荒诞的流言成真,更怕萧峰的回答会戳破她最后一点侥幸。
可酒楼里那几句议论,又像鬼魅般在耳边打转,逼得她不得不问:“那个人……真的是慕容公子的话,他这般日日吸人内力,日子久了,会不会……会不会内力真的比你还深厚?
你……你会不会怕?”
最后一个“怕”字出口,阿碧的指尖都在抖。
她垂下眼,不敢看萧峰的脸,只盯着他腰间悬着的那枚黑色玉佩——那是他从大辽带来的,上面刻着细密的纹路,此刻正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像她那颗悬在半空的心。
萧峰闻言,缓缓转过身来。
他见阿碧一双秋水明眸里盛满了惶惑,俏脸紧绷着,连平日里总是弯着的唇角,都抿成了一条苍白的线,那模样,像只受惊的小鹿,让人忍不住想护在怀里。
他忍不住低笑一声,那笑声不是豪迈的,而是带着暖意的,像冬日里晒在身上的阳光,驱散了几分一室的清冷。
“怕?”
他重复了一遍这字,语气平静,却自有一股睥睨天下的气概,仿佛“怕”字从未出现在他的字典里。
萧峰抬手,指节带着习武之人特有的薄茧,却异常轻柔地拂过她颊边垂落的一缕青丝,将那缕乱发别到她耳后。
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耳廓,阿碧只觉耳尖一阵发烫,心跳漏了半拍。
“慕容复于我,不过是土鸡瓦狗罢了。”
萧峰的声音沉而稳,“阿碧,我既应了你,不再主动寻他麻烦,只要他安安分分,不犯我大辽,不撞进我眼前,我便留他一条性命。”
话锋微微一顿,萧峰眼底的暖意淡去几分,锐利如鹰隼的目光扫过窗外的月色,像是能穿透重重夜色,看到那个躲在暗处的慕容复。
“可若是你家这位公子,利令智昏,吸了几日内力就觉得自己天下无敌,敢主动寻上门来,对我出手寻仇……”
他的声音沉了沉,每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那我自然会一掌将他打死。
相信到了那时,阿碧你,也不会怪我。”
“一掌打死”四个字,像四块寒冰,狠狠砸在阿碧心上。
她娇躯猛地一颤,往后退了半步,脸色瞬间褪成了纸色。
慕容复,那是她从小追随的公子,是她曾以为会一生尽忠的人;
可萧峰,是她此刻心头最牵挂的人。
若是真有那么一天,她该怎么办?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喉咙里像堵了一团棉花,又酸又涩。
萧峰却似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仿佛“打死慕容复”和“喝一杯酒”没什么区别。
他看着阿碧发白的脸,嘴角勾起一抹傲然的弧度,继续道:“至于你说的,他吸尽天下人内力,武功高过我……”
他顿了顿,目光望向窗外那轮满月,眼神坦荡得很,“若他真有那般本事,凭这邪门功夫胜了我萧峰,那我便认了。
武道争锋,胜败本是常事,死生自有天命,没什么好怕的。”
这番话,说得轻描淡写,却带着一种将个人生死置之度外的豪迈。
可听在阿碧耳中,这豪迈却化作了彻骨的恐慌。
她脑海里骤然浮现出一幅画面——萧峰倒在地上,胸口插着一把剑,鲜血染红了他的素色中衣,而慕容复站在他面前,脸上带着阴鸷的笑,双手泛着诡异的紫光,那是吸了无数人内力后的妖异……
“不!
不会的!”
阿碧猛地尖叫出声,眼泪瞬间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
她再也顾不得什么矜持,扑进萧峰怀里,双臂死死环住他的腰身,力道大得像要把自己嵌进他的身体里。
她怕,怕那画面成真,怕眼前这个能为她遮风挡雨的男人,真的会倒在慕容复手下。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接一颗砸在萧峰的衣襟上,很快就洇湿了一大片,带着她滚烫的体温。
阿碧埋在他怀里,用力摇头,语无伦次地重复着:“那个杀人魔头不会是慕容公子的!
绝不会是!
公子他……他从前那么光明磊落,怎么会做这种事……
他不会的……”
说着说着,声音就哽咽了。
阿碧心里清楚,江湖流言虽未必全是真的,可“吸人内力”的手段,太过阴毒,若不是有几分凭据,也不会传得这般沸沸扬扬。
她一直坚守的信念——慕容公子是顶天立地的英雄,是能复兴大燕的奇才——在这一刻,像被雨水泡软的泥坯,轰然崩塌。
阿碧抬起头,泪眼朦胧地望着萧峰刚毅的下颌线。
他的下颌绷得很紧,线条冷硬,却让她觉得无比安心。
她吸了吸鼻子,泪水还在往下掉,砸在萧峰的手背上,滚烫滚烫。
可她的声音,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萧大哥!
若、若那人真的是慕容公子,若他真的变成了靠吸人内力为生的魔头……
你千万不要为了我手下留情!
一定要全力出手,打死他!”
这句话说完,阿碧的眼泪流得更凶了,肩膀剧烈地颤抖着。
“因为那样的慕容公子,早就不是阿碧心中那个光明磊落、顶天立地的公子了……
他若为祸江湖,害了那么多人,便不该存于这世间……
萧大哥,你听到了吗?
千万不要因为我,放了他……”
阿碧怕萧峰顾及她的情面,会在交手时留手;
更怕萧峰因为留手,会伤在慕容复的邪功之下。
比起那个早已面目全非的“慕容公子”,她更怕失去眼前这个抱着她的男人。
萧峰能清晰地感受到怀中人的颤抖,那不是害怕,而是痛苦与决绝。
她的双臂环得那么紧,像是要把整个身家性命都托付给他。
他心中微微一动——阿碧这丫头,看似柔弱,骨子里却有这般是非分明的硬气,倒是难得。
不过萧峰自己本人也精通北冥神功,不过他从来没有用这门神功吸收过别人的内力。
萧峰深知这种功夫看似是捷径,实则是催命符——吸来的内力驳杂如乱麻,今日吸了少林高僧的纯阳内力,明日吸了星宿派的阴毒内力,两股内力在体内冲撞,稍有不慎便会走火入魔。
就算侥幸压制住,这些驳杂的内力也远不如自身苦练的精纯内力运转如意,到了极高境界,反成了桎梏。
慕容复妄想凭此胜他,在萧峰看来,不过是井底之蛙,可笑至极。
可这些武学至理,此刻如何能对心绪激荡的阿碧细说?
她现在需要的不是道理,是安稳,是一个能让她放下心来的承诺。
萧峰收拢手臂,将怀中的女子搂得更紧,让她的脸颊紧紧贴着自己的胸膛。
他的大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动作温柔得不像那个在战场上叱咤风云的萧峰,声音低沉如古钟,带着令人安心的魔力:“好了,莫怕。
江湖流言,十句有九句是假的,未必是真。”
他顿了顿,感受到怀中人的颤抖渐渐轻了些,又道:“即便真有那一日,一切也有我在。
有我萧峰在,就不会让任何人伤了你,也不会让自己输。”
他的心跳沉稳有力,透过胸膛传到阿碧耳中,像一首安稳的曲子,与她急促的呼吸渐渐重合。
那笃定的话语,那温暖的怀抱,还有他身上独有的气息——混合着淡淡的酒气、阳光晒过的干爽,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硝烟味,那是他半生江湖、半生沙场留下的印记——像一张柔软而坚固的网,将阿碧紧紧裹住,渐渐抚平了她心中的恐慌。
阿碧闭上眼睛,任由眼泪浸湿他的衣襟。
她想起从前,慕容公子眼里只有“复国”二字,从未对她有过半分温言;
而眼前的萧峰,虽看似粗豪,却会在她害怕时护着她,会在她哭泣时轻轻拍她的背,会用最平淡的语气,说下最让她安心的承诺。
心中对慕容复残存的那点执念,像被泪水泡软的纸,在这一刻彻底化开,淡得没了痕迹。
而对眼前这个男人的依赖、敬慕,还有那藏在心底许久、连自己都不敢承认的爱意,却像春江潮水,冲破了堤坝,汹涌着漫过心堤,再也无法抑制。
激烈的情绪过后,是劫后余生的放松。
阿碧只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身心俱软,像晒化了的蜜糖,只想黏在萧峰怀里。
她将滚烫的脸颊紧紧贴在他的胸膛,感受着他有力的心跳,感受着他身上的温度,仿佛要顺着这温度,融进他的骨血里,从此与他生死不离。
她的呼吸渐渐平稳,眼波流转间,已染了情动的水汽,望向萧峰下巴的目光,满是毫无保留的依恋与温柔。
窗外的月色,不知何时褪去了几分清冷,变得柔暖如纱,透过窗棂,将相拥的身影映在床榻边的屏风上,影影绰绰,像一幅晕开了墨的画。
萧峰低头,看着怀中女子泪痕未干的眼睫,那睫羽轻轻颤动,像受惊的蝶翼,却又带着几分义无反顾的依恋。
他放缓了呼吸,掌心覆在她的后背,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易碎的瓷。
阿碧的身子微微发颤,不是因为恐惧,而是源于一种从未有过的悸动——他的体温透过衣料传来,沉稳的心跳就在耳畔,那气息将她彻底包裹,让她觉得自己像泊进了最安稳的港湾。
她轻轻闭上眼,将脸埋得更深,鼻尖萦绕着他身上独有的、混合着阳光与酒气的气息,那气息驱散了所有不安,只剩下心头的滚烫。
萧峰的吻,落在她的发顶,带着几分笨拙的温柔,不似他平日的果决,倒像在呵护一件稀世的珍宝。
他的手臂收得更紧,却又刻意放轻了力道,生怕自己的粗莽惊扰了怀中的柔软。
阿碧只觉浑身的力气都化作了春水,顺着他的触碰,一点点漫过四肢百骸。
她抬手,指尖轻轻攥住他的衣襟,那布料粗糙,却让她觉得安心。
窗外的桂花香,不知何时飘进了房内,混着月色,酿成了醉人的甜。
偶尔有晚风吹过,窗棂发出细微的轻响,却盖不住他低沉的安抚,盖不住她唇边溢出的、细碎而柔软的轻吟。
屏风上的影子,渐渐依偎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的轮廓。
他的动作始终缓慢而温柔,每一次触碰都带着小心翼翼的珍视,仿佛在拆解一件精致的礼物,怕弄坏了半分。
阿碧的身子微微绷紧,又在他的安抚下渐渐放松,像初绽的花苞,在暖风中缓缓舒展。
她将脸贴在他的颈窝,感受着他颈间的温度,听着他愈发沉稳的心跳,那心跳像鼓点,敲在她的心尖上,让她觉得自己正一点点融入他的生命里。
长夜漫漫,月色渐移。
不知过了多久,阿碧累得睁不开眼,脸颊泛着淡淡的红晕,像被月光染透的桃花。
她蜷缩在萧峰怀中,呼吸均匀而柔软,眼角还带着未干的水汽,却不是因为悲伤,而是源于一种极致的、被珍视的感动。
萧峰低头看着她,指尖轻轻拂过她汗湿的额发,动作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他将她更紧地拥在怀里,用外袍裹住她的身子,不让一丝夜风惊扰了她的安睡。
窗外的月亮,升到了中天,清辉洒在床榻边,将她熟睡的容颜映得愈发柔和。
萧峰望着怀中的女子,心中涌起从未有过的安稳——半生江湖漂泊,半生刀光剑影,他从未想过,会在姑苏的月色里,拥有这样一份柔软的牵挂。
他低头,在她的发顶印下一个轻柔的吻,声音低沉而郑重,像对她承诺,也像对自己承诺:“以后,有我在,再不让你受半分委屈。”
阿碧似乎听到了他的话,在睡梦中轻轻蹙了蹙眉,随即又舒展开,嘴角勾起一抹浅浅的笑意,像偷尝了蜜糖的孩童。
她往他怀里蹭了蹭,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继续沉睡着。
长夜静悄悄的,只有月光流淌,只有心跳相依,将这一室的温柔,悄悄藏进了姑苏的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