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可不知怎的,再入世时,刘暮舟并无那种许久不见的感觉。
他没有先去见贺煌,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想见。
一步跨出,只是混沌之气,却又如同雷霆一般迅速,万里只在瞬息,故而明明是晴雨先走的,可晴雨到了后,才说了几句话而已,刘暮舟就到了。
他没着急走过去,那些家伙都悬在半空中,他就飞身去往船上找了把椅子坐在了甲板上。
竟然无人发现他。
半空中,晴雨跟丘密并肩站立,她望着模样大变的贺淼,呢喃道:“你当初不该把我送到丘密身边的。”
褚雨化闻言一笑:“是啊,我也后悔了。其实最早我是想把你送到刘暮舟身边的,让你以美色引诱他。但跟他打了交道之后,我就放弃了这个想法。相比之下,这位一心寻道的丘道长,更适合你潜伏。”
晴雨握紧长枪,神色有些复杂。
她的爹娘与爷爷都是被贺淼所杀,可她又是被贺淼养大的,一身修为也是贺淼所传。
杀亲仇人又是授业恩师,换成谁都会很难受。
所以在沉默几息后,晴雨问了句:“为什么要杀他们?”
褚雨化闻言,笑了笑。
“我本想劝他们跟我一道为这人世间做些什么的,可惜他们目光短浅,非但不愿与我同行,还想要将我的身份公之于众,那我岂能留着他们?”
丘密都听不下去了,他冷笑一声,沉声道:“你倒是胸怀天下?为这青天做些什么,就是多杀一些人吗?”
哪承想褚雨化点头道:“就是要多杀人,人世间的炼气士变得越少,那妖邪才能越弱小,我们才有将他粉碎或是赶出青天的机会。”
晴雨深吸一口气,问道:“最后问你一个问题,当初养我教我,只是想利用我,还是说你动了恻隐之心?”
褚雨化却道:“当年杀你爹娘,本来是想斩草除根的。但你被他们以玄冰冻住,要三百年才能解封,我起初也没发现你。所以一开始当然是要利用你,毕竟我杀了那么多了,不差你一个,留你性命不就是让你帮我做事?”
但话锋一转,褚雨化又苦笑一声:“可我终究是个人啊,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养着养着,当然多少动了些恻隐之心。”
说着,褚雨化望向远处已经被剁烂的秦霖,而后呢喃道:“他又何尝不是?若非尚有几分恻隐之心,薛晚秋能活到今日?”
晴雨面色凝重,“你还有什么话说?”
褚雨化笑着摇头:“成王败寇,没想到我既没能猜出刘暮舟的后手,又没能控制住你,还让南边的四头畜生耍了。原本我的打算,是让妖族北上,你们无计可施之下只能由刘暮舟合道楼外楼,将楼外楼搬来南边,而后他就成为那个镇压紫气的活死人。千算万算我也没算到,最终杀穿昆吾之人会是赵典,而那四头畜生各有各心思,连晴雨恢复记忆后,也一样选择背叛我。”
到了此时,刘暮舟才冷声开口:“那不是背叛,是作为一个正常人族,有情有义有血有肉的人族最基本的选择。”
此话一出,众人齐齐望向湖上,这才发现刘暮舟穿着一身紫衣坐在船上,也不知何时到的。
在看见刘暮舟的一瞬间,丘密与薛晚秋以及姚玄参是长舒了一口气,而褚雨化却是笑了起来。起初只是自嘲惨笑,紧接着便哈哈大笑起来,仰天长啸。
刘暮舟抬头看了他一眼,也没抬手,可众人就看见褚雨化突然消失,再出现已经在刘暮舟面前了。
刘暮舟静静坐着,一手提着不知用了多少年的酒葫芦,抿了一口酒后,轻声询问:“也就是说,从一开始就有人反对那几个逃去天外的人将紫气引来对吗?那些所谓仙门手中的神谕,与如今出世的这十五宗门的神谕,压根儿不是一回事?”
事到如今,褚雨化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于是他转身走到船栏处,笑着说道:“从来就只有一道神谕,就是那些为青天招来大祸之人所留的仙朝遗民。我们这一脉人数极少,因为在末法之初,就被那些所谓仙门清算过了。如神剑宗这些,只是没脑子的废物,我不过略微布局,编了一个看似不漏风的谎言而已。”
刘暮舟闻言,点了点头,“原来如此,不过我很好奇,既然你与我打算一样,为何不与我联手,反倒多此一举来坑害我?”
褚雨化深吸一口气,咬着牙沉声道:“起初谁知道最后会是你?谁想得到你会杀我独子?又有谁想得到,我会被你逼到放弃几百年心血,只能假死脱身?”
他望着微微泛起波澜的湖面,沙哑道:“说来说去,天意弄人。”
刘暮舟却嗤笑一声:“休怪天意,先怨一怨自己吧。只要当初贺焱是个心善之人,那即使那夜是有人算计,我也会保他不死而不是杀他。归根结底,他想要睡虎山上那道大机缘,死在一个贪字上。若再往后溯源,若非你贺大宗主的悉心教导,他会变成那副模样?”
一步错步步错,回首望去,几十年或许荒唐,但说来说去,总有一个起因的。
褚雨化猛地转头,沉思道:“你啊,总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都这么说了,刘暮舟便说了句:“再退一万步,你的心不纯了,嘴上说着有什么祖训,某些事是你这一脉该做之事。事实呢?你算计众人,就没想过让贺煌以及那十一人能活下来。你要勾结那四头大妖,用你自以为的聪明才智,驱使大妖为你自己所用。贺淼,私心重可以,把私心加在别人身上,你就成不了事!”
说完之后,刘暮舟缓缓站了起来,看样子是打算离开了。
褚雨化一下子跟疯了似的,“你就没有私心吗?你不是人吗?”
刘暮舟淡然道:“我私心极重,但从不加于旁人。”
刘暮舟迈步走到湖面,此时丘密问了一句:“如何处置?”
刘暮舟望向晴雨,轻声言道:“有仇报仇,有怨报怨,若下不去手要放,我可以帮你。”
晴雨沉默了几个呼吸,而后呢喃开口:“不必了,我自己来吧。”
……
一年九月初九日,延绵数月的大雨终于停了。
如今炎宫势力已经遍布霸国,那座牙湖台阶成了炎宫弟子游玩之处。
钟月路过牙湖,见天色晴朗,不由得就放慢了步子,站在了湖边。
可就在此时,他的脑海之中出现一道声音:“我要在八荒为你们妖族开辟一片乐土,若愿意去往一方妖族至上的天地,滴血入令牌就好。”
钟月猛地皱眉,手中竟是平白无故出现一块木牌子!
她赶忙喊道:“梦溪护法!”
一头赤蛟掠空而来,在看见令牌的一瞬间,她深吸了一口气,呢喃道:“不只是你,炎宫妖修,皆收到了这样的令牌。”
其实何止是炎宫?连元白,甚至渡龙山下的灵眸灵眉姐妹俩,都收到了这样的令牌。
此时此刻,整座青天,但凡是妖,皆收到了如此令牌。
其余三洲往令牌滴血的妖修还不算太多,故而只见百余白虹冲上云海,而后消失不见。
可此时此刻的灵洲大地,无数白虹冲天而起,像是一场由地面下去天幕的倾盆大雨!
现任如来行海和尚站在灵鹫峰上,望着逐渐空荡荡的灵洲,苦笑一声后,呢喃道:“众生要如何平等?都想着做主人啊!”
郭昧与郭木此时面色极其凝重,特别是郭昧。因为她知道,灵洲九成妖族去往八荒,此后八荒便是妖国!前所未有的庞大妖国!与那些未开灵智或是灵智不高的妖兽不同,灵洲冲天而起的,不乏许多传承万年的巨大宗门!
郭木沉声言道:“教主应该是脱身了。”
郭昧点了点头,却道:“弟弟,以后不能陪你了。”
郭木闻言一愣:“什么意思?”
郭昧呢喃道:“如今我是御妖宗主,祖先坚守的,我同样需要坚守。妖族在八荒成事,那我就要将御妖宗搬去北边了。”
哪承想郭木笑了笑,“这事儿简单,我求求教主,调任北海掌柜便是。”
……
雨是停了,但风却未止住。
一场清剿,数万修士持续了半月才算是杀光了那些妖兽。
人们也陆陆续续撤回了入世城。
刘暮舟只在出来那日杀了几百万妖兽,将九境斩杀完了以后,他就没有再出剑,而是回到入世城,坐在了赵典肩膀上。
三把剑整齐摆放在他身边,两碗酒一碗靠近他自己,一碗靠近赵典的头。
这小半月,有人陆陆续续回城,目力好的都瞧见了刘暮舟。
钟离沁也一直坐在剑阁之巅,遥遥望着刘暮舟,却没打扰他。
事实上,刘暮舟不只是在跟赵典喝酒,也抽空看了几眼体内那片天地。
此时正好是妖潮袭来,紫衣所在的村落受袭,他眼睁睁看着刚刚成亲的妻子葬身妖兽口中,即便此时被救,也如同行尸走肉,眼中没有一丝光亮。
有一道声音询问:“你真觉得他能被这人生百态所改变?”
声音与刘暮舟一模一样。
刘暮舟闻言,摇头道:“不知道,若能改变是最好,变不了,那就让他吃这一趟人间疾苦!让他也见识见识,最平常的人眼中,最恐怖的炼狱。”
另一道声音传来:“你杀那十一人,是不是下手太狠了?”
刘暮舟只道:“不狠,我不见贺煌,是我怕见了他会忍不住斩了他。”
赐死,出现了第三道声音:“我觉得你应该先去找沁儿,十四年不见,你如此漠然,会伤她的心。你没发现,自从入了炼虚,你在逐渐变得冷漠吗?”
此话一出,刘暮舟猛地抬头,端起酒碗一口饮尽,而后将三把剑收起来,最后朝着赵典看了一眼,而后飞身去往剑阁之巅。
落在钟离沁面前,女子就坐在屋脊之上,抬头看了看刘暮舟。
刘暮舟一下子觉得自己真的显得有些冷漠,可张了张嘴,却说了句:“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不太想跟人交流。”
钟离沁反问一句:“因为采儿?”
刘暮舟摇头道:“与她无关,十四年里,除了她死前那两日,我们加起来也没有说足一千句话,有时候一年未必说一句话。”
钟离沁沉默了几息,抬手拍了拍自己身边,轻声道:“坐下说。”
刘暮舟转身坐下,又灌了一大口酒。
紧接着,他伸手搂住钟离沁,轻声道:“花几日工夫将剩下的事情料理完,然后我们去山外山。”
钟离沁闻言,故作不解:“做什么?”
刘暮舟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求亲,取剑鞘。”
钟离沁轻轻靠在刘暮舟身上,笑着说道:“有几件事,说了你别来气,气也别太气。”
钟离沁的记忆,刘暮舟是绝不会探查的。
于是钟离沁说道:“周五跟孟去景对你家苏丫头一往情深,两人争风吃醋这十几年了。”
刘暮舟闻言,久违地由衷发笑:“这有什么?她还是个小丫头的时候,孟去景就喜欢她了。”
钟离沁眨了眨眼,她是想着,有些事情得循序渐进嘛!
于是乎,她又说道:“夭夭长大了。”
刘暮舟闻言,沉默几息后,轻声道:“她想长大的时候,就可以长大。”
见铺垫得差不多了,钟离沁这才说道:“嗯……姜玉霄要娶顾白白。”
刘暮舟才灌下一口酒,都没咽下去呢,而后噗一声全喷了出来。
他猛地起身,嘴角抽搐不已:“他抽风吧?”
苏梦湫跟唐烟躲在屋子里很久了,此时唐烟使劲儿给苏梦湫使眼色,意思是这次该你告状了。
于是,苏梦湫将脑袋伸出窗户,阴阳怪气道:“师父,你的好孩子现在名声可大呢,比你还大,入世城的人都叫他姜贱人。这两年跟顾白白勾搭起来了还消停了点儿,以前那是逢人就叫好姐姐,给人捶肩揉腿的。”
刘暮舟长叹一声,使劲儿抹了一把脸,而后一屁股坐下,那叫一个痛心疾首:“作孽啊!”
钟离沁也被刘暮舟这模样逗得合不拢嘴,不只是因为刘暮舟模样好笑,更是因为此时的刘暮舟与他刚出来时有点儿不一样了,感觉多了人味儿。
事实上,第一眼见到刘暮舟,钟离沁就看出来了,那时的刘暮舟似乎对什么都没什么太大的兴趣,没有以前那种浓郁的烟火气了。
好在是现在,烟火气回来了一些。
正此时,有人喊了句:“教主,晚点儿跟钟离姑娘叙旧,咱先办正事儿成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