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儿原还奇怪桃红为何对美月的行径无有反应,这会儿一听桃红开口,不觉窃笑出声,正欲抬眼乜斜美月,不料撞上桃红冰冷的目光,忙又低下头去,复更加卖力扇火,只那心底又再多骂了美月两句。
桃红已知这趟水是为的添兑加热,故未将水加至满锅,柴火一旺,倒也没有耽搁太多时间,一时便也另盆装好,命美月端着,一并来至小姐房前,站定之后,桃红回身接过铜盆,又命美月原地站等,方端盆走入,一时便又出来。
美月这会儿倒也自觉,主动伸手接回空盆,也不敢走。桃红则丢去一句“随我来”,人已先行往垂花门走去。
转眼桃红和美月便就前后脚到了前院,既没有去往西屋,亦不是出门,只就站在前院靠近院门的空地,桃红先行站定,美月跟着止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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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要论说丫鬟间吵架动手,美月还真没有怕过。
一则年纪在那,二则有身高优势。
不止东南院,就算放眼府里所有丫头,美月的个子也是数一数二,平日也就对着主家人得低头,跟其他丫鬟说话,基本都是视线朝下,遇着胆小木讷的,更是搓圆捏扁的把握。
而管着东南院的桃红,个子比美月还矮半个头,日常也不怎么声响、跟木头差不多,偏就是这么个锯嘴葫芦,每每遇上,美月总不自觉地想躲,还就说不上来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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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红这边站定,却是转过身来正面美月,见对方垂眸回避,也不提,随即没有任何过渡,直接开口:
“方才我已听了一段,你都说了哪些悖逆言辞,不用我来复述,自己清楚,这般狂言僭越,真就指着咱们小姐脾气好不会罚你?我不打人,你也不用跟我辩驳,我只说几样,你且听好。
其一,这半个月来,府里在忙活什么大事,你不知道?
为了操办大少爷的婚事,多少人没日没夜地忙,咱们院托小姐的福,得老夫人开恩,也不用去出力干活,到时也能跟着分糖领赏,里里外外都热闹喜气,都在说好话讨彩头,你这狂言僭越的要是在这种时候传到上头耳朵里,就算小姐保你,且不说老夫人,单就夫人,你觉得她会怎么处置你?
其二,你也是这府里老人,进进出出的多少个都喊你姐姐,不说留心瞧着小的们遵守规矩少犯错,倒爱把别人的事挂嘴边?假若是寻思自己跟别人不一样,我倒要劝你,别高兴得太早。”
兴许是被最后一句扎到,美月即刻抬眸,发现桃红仍在盯她,竟是嘴角一勾,“哼”一声后阴阳怪气起来:
“什么老人新人,又哪是我要自以为不同,我可不像某些人,”
说到“某些人”时,还特地挑衅地看了桃红一眼,才再偏开身体,以侧脸对人,继续道:
“我说平日闷声不响,原是学着妈妈们端起来了,别以为自己是管事人,你要能在这院子说了算,屋里那位算怎么回事?真要有事,回你还是回她?我倒要劝你,学人说话,也等活到那个岁数再来讲。”
对于美月的突然打断并恶毒反击,要说桃红内心毫无波澜,的确是假话,可她当下还真对美月产生一丝无来由的怜悯,只她还是站在原地不动,视线也继续停在对方半边脸上,静静听完,才淡淡接道:
“自打进府,无论跟着哪位主子,那都是干着伺候人的活计,尽心尽力完成主家的吩咐,这就是咱们当下人的命,何来谁更高贵——”
“行了。”
美月不耐烦地再次打断桃红,并向旁边又迈开一步,原还看见半张脸,这下变成后脑勺,但她也没法甩手就走,一则要走只能去开院门,若要回屋,则必须再次正面桃红,如此一来,便就成了背对桃红站定不动。
桃红至此长长叹出一口气,适才还算平淡的语气陡然冷了下来,道:
“四儿没说错,你再这样下去,不仅害了你自己,还会连累这个院里所有人。”
美月闻言倏地一转身,突然就窜回到桃红面前,已经抬在半空的手,像是被自己最后一丝理智所控制,才不至于伸过来抓人,可那双眼睛却像见了鬼似的直勾勾瞪住桃红,半晌才压声问道:
“你也知道了?!”
桃红的眼睛连眨都不眨一下,迎着美月的目光回看过去,声音冰冷:
“七岁进府,雇契十年,明年就可以出去了,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美月愕然:“你什么意思?”
“你比我还早了几天进府,后来也都在老夫人跟前伺候,你还去了夫人和姨娘屋里。如今老夫人、夫人、姨娘们近前的那些人,哪个不得走这么一段,可不都是明摆的栽培?可你看看,与你同时间来的那些,人家如何?你如何?
你只知多攒钱,好等明年出去,可这人心不足蛇吞象,咱们府上待下人自来不薄,年节月例,从未短缺,就说在老夫人跟前,赏钱赏物也是时不时就有,就是如今你瞧不上的屋里那位,更是没有苛待过咱们,安心干活,节省一点,总能留起来不少,便是以后出去,只不大鱼大肉,安稳度日也是不难。
可如今时间还未到,你便张狂得意,论岁数,我比你小,有些话,原不该我说,你以为下人间知道的事,主家人会不知道?每天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走动的人,你真以为咱们的所作所为能瞒过上头?
我也不想知道你那份雇契到底怎么回事,只我刚才所说让你别高兴得太早,便是觉得,别自以为很快出去,主家奈何你不得,再是如何,你我也都是被买进来的,如何处置,不是我们自己说了算的。”
说到这里,桃红还特地停顿了一下,才再特别清楚地继续道:
“更何况,大喜日子,你若在这个节骨眼上触了主家霉头,你觉得,那张什么雇契真的可以救得了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