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文胜就这么死了。
他毫无波澜的突然出现,以前谁都没听说过他。
他甚至都没在世人的面前,展露出他其他特质,却就这么无声无息的死了。
尽管面对这样一名,甘愿用性命来为民请命的好官,从皇帝到大臣都是一脸悲戚。
但他的死,未能引起许多人的共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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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尸体,静静的摆在神武门外临时搭起的棚子当中。
削瘦憔悴的脸庞,终于看起来有些平静了。
只是嘴巴微张,好似要有话说。
朱元璋无声上前,大手在他的嘴唇上轻轻一抚,青文胜就好似....真的睡着了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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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景隆有些不懂。
为什么明明已有了他的保证,青文胜还是要选择这种最为刚烈的方式?
他完全可以不用死!
哪怕他叩阙鸣冤,他也可以不用死!
但偏偏,他却选择了死!
这不合逻辑!
但李景隆也有些懂。
这符合人性!
假如,叩阙之后的青文胜没死,或者他通过李景隆的传达之后,等到了皇帝的召见。
龙阳的百姓是有救了,可会有很多人因他而死。
他的同僚,他的上司,还有京师之中,那些他曾经求见过,却被拒之门外的大臣们。那些知晓龙阳百姓民生艰难,却依旧追缴皇粮的各级官员们。
他是个好人,他不愿意“害了”别人。
除了人性,还符合....士大夫真正的品德!
那就是,天下!
天下不单只有一个龙阳,也不单只有龙阳一方百姓。
他想用他的死,换来帝王对天下所有百姓的怜惜。用他的死,让当朝诸公,可以正视珍视每一个....生活在困苦之中的百姓。
他想用他的死,试图唤醒一些人,心中的良知!
是的!
应该是的!
绝对是的!
可是....能如他所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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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无声之中,李景隆悄悄抬头。
朱元璋的侧脸,皱纹深深的嵌着。
他看着青文胜的眼神,不喜不悲,却又透露出无奈还有感叹,甚至惋惜!
他一定懂,也明白,为何青文胜会选择这样一个结局!
忽然间,李景隆看清了,不知从何时开始,朱元璋那从不佝偻的脊背,竟然微微有些歪曲,肩膀一边高一边低。
强悍如他,也无法对抗整个世界!
他想把大明帝国尽收眼底,但他做不到。
尽管他做了所有能做的努力,可依旧改变不了这个世界,哪怕冰山一角!
李景隆又目光环转,打量着周围那些故作悲戚,好似如丧考妣的大臣们。
对于青文胜的死,李景隆无法感同身受。
但这些人的心中,竟然真的能做到毫无触动吗?
你们都是读书人....?
哦,只是读书人!
做官的读书人,做大官的读书人,大多没有好人!
不是他们坏,是他们明白,推动帝国前行的,永远不是他们个人的能力,而是历史的惯性。
他们读遍了上下几千年的历史,明白这世上没有不败的王朝。
更摸透了,所谓的帝国升起与陨落,其实就是一个轮回。
从古到今都是这一锅的饭,人多了自然不够吃,不够吃就要抢。
开始抢就要乱....
乱了就会死人。
人死了变少了,饭又够吃了,勉强饿不死了,那天下也就太平了!
他们不需要刻意去改变什么,也不需要刻意去做什么。
不是他们不能,也不是他们不会。
正如敛财,正如赈灾,正如该怎么样让这个国家变得更好!
他们是不愿意去做,他们宁愿装作蠢货。
蠢货不会死,但做错事,影响了仕途,那就是生不如死。
他们更明白,他们的升迁靠的不是能力和多么的悲怜天人。
而是靠他们的出身,他们科举的名次,他们在朝中的人际关系。
如青文胜这种人....
永远做不了大官。
因为牵绊他的事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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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
李景隆缓步上前,扶着朱元璋的手臂,“人死为大....况且他还是为民请命而死。微臣以为,当务之急,还请皇上赐予美谥,让世人知晓青文胜公的壮举!”说着,他感慨道,“我大明开国近三十年,忠臣烈士不知凡几,然如青文胜公这般,位卑忧国慷慨壮烈之人....仅他而已!”
“皇上!曹国公所言极是!”
都察院御史詹徽紧随其后开口道,“青文胜此举,当大大的褒奖...”
“朝廷当速派大员,去龙阳核查详情,追责有司!”
工部尚书秦逵道,“给青文胜公建祠着书....”
“还要查其家中尚有多少亲人在世!”
中书舍人大学士刘三吾也道,“请皇上赐予公田,以养其身后之事!”
众人纷纷开口,朱元璋的脸色突然多了几分不耐烦。
然后他冷冷回头,“刚才曹国公说的话你们听清楚没有?”
众臣皆是一怔。
就听朱元璋继续道,“人死为大!”
说着,他连连冷笑,“这天下的事,除死无大事。也只有死人了,事才能闹大!”
突然,他一指身后的鸣冤鼓,“咱立这鼓,就是因为咱知道,天下大多数人,没有办法伸张自己的冤屈。让他们不用以死,换来那么些许微薄的公道...”
“可即便咱设了这鼓,是给了天下人说话的途径,却依旧改不了, 有些人...只是在腔子里当做摆设的良心!”
“户部!”
“臣在!”
“咱问你们!”
朱元璋厉色看着户部的诸官员,“龙阳欠了皇粮,尔等可知道?”
“这....”户部尚书赵勉求助的看向他的岳父刘三吾,而后颤声道,“知道?”
“知道为何不妥善处理?”
朱元璋脸色愈发的冷峻,“就算是有良心的地主家,遇着荒年了,还知道减些租子呢!你们倒好.....给咱这个大明朝最大的地主当管家,居然明知他们没粮,还要穷凶极恶的催收?”
“回皇上,不是臣分辩!”
赵勉继续颤声道,“天下各州府,欠税不止一处。自从臣接手户部以来,并未下文催收,只是令各地州府重新报上来.......龙阳之地,臣从来没收到过,洪水泛滥农事欠收的公文呀!”
“你不是分辨!”
朱元璋看看他,“你是在狡辩!你既管着户部,做错了,你就有责!”
说着,眯着眼道,“你是太子保举上来的,咱看在太子的面上......先不杀你!”
咚!
赵勉的身子一个趔趄,烂泥一般的软倒。
“你刚说什么?”朱元璋冷眼,又看向詹徽。
后者马上俯身,“微臣说,当速派遣大员去龙阳核查此事,追责有司.....”
“对!”
朱元璋又看看青文胜,“总不能让人家白死!”
而后,他突然渗人的冷笑,“户部难辞其咎,当地的监察御史巡察御史其罪助纣为虐。还有县官,知府,乃至布政司.....其罪,首当其冲...”
骤然,周围人齐齐打了个寒颤。
皇帝屠刀,又抽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