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岛警署地下三层,空气像凝固的胶。
黄志诚指尖悬在泛黄纸页上方,没落下去。
1994年8月,“管理层入职审批”栏——推荐人:周慕云。
字迹沉稳、有力,墨色深得几乎要渗进纸背。
他目光下移,停在那行极细小的批注上:“观其眼有戾气,可塑。”
笔锋微顿,收尾处有一道几不可察的钩,像刀尖挑起的血丝。
他闭了闭眼。
不是愤怒,是冷。一种比档案室恒温系统更低的冷。
他忽然想起林怀乐在澳门渡轮上签字时的样子——不是崩溃,不是悔恨,而是一种被抽空后的真空状态:手指抖得握不住笔,
却仍一寸寸把“林阿狗”三个字写满整张申请表;写完后,他盯着右下角自己名字的墨迹,喉结上下滚动三次,才吐出一句:“我不是人。”
黄志诚拉开抽屉,取出一台老式绘图仪。
他调取林怀乐近三十年行为轨迹:1994年丙十七工地临时辅助岗→1996年明德公益“青年发展部”实习→2001年猛虎堂外围情报站见习→2007年正式入堂,由太子引荐扎职→2013年取代杨吉光成为军师……
每一步,都踩在关键节点上;每一次升迁,背后都站着不同系统的影子——社工署备案、警务处内务科密档、廉政公署早期线人评估简报……
一条线,从童工编号,一路蜿蜒至今日通缉令头版。
不是堕落,是生长。
不是背叛,是授勋。
他停下绘图笔,在最终图表右下角空白处写下一行小字:“受害者即执行者,执行者即看守者。”
他没打印报告,没上传系统,甚至没存入加密硬盘。
他将图表拍照,导出为一张高分辨率pNG,刻录进一枚空白光盘。
光盘装入防静电袋,再塞进一本《刑事心理学导论》的封底夹层——书脊磨损严重,边角卷曲,是社区图书馆法律角常年无人问津的那一类。
他记得余文慧每周三晚七点必来还书,总顺手翻两页“犯罪人格演化”章节。
当晚十一点四十七分,余文慧事务所地下室灯亮着。
老旧投影仪嗡嗡作响,光束切开灰尘弥漫的空气,将图表投在斑驳水泥墙上。
她逐项比对:2003年三份“清理名单”签署日期,与阿泽父亲失踪案立案时间仅隔四十八小时;名单中另两人,正是长洲废船厂集装箱里那位老人当年的工友……
她抓起钢笔,在诉状草稿末尾划掉“主犯”,重重写下:“系统性共犯结构成立”。
笔尖一顿,又添一句:“申请人请求传唤林怀乐,以证人身份出庭。”
凌晨三点,她合上文件,指尖冰凉。
次日清晨六点五十分,她推开事务所玻璃门,风铃轻响。
一只牛皮纸袋静静躺在台阶上,没有署名,只用麻绳系着,绳结打得极紧,像一道旧伤疤。
她蹲下,解开。
一把黄铜钥匙,齿痕陈旧,边缘有细微刮痕;一张手绘地图,铅笔线条粗粝,角落标注“陈昌手迹”。
九龙城寨废墟,第七巷尽头,青砖墙缝嵌着半枚褪色“义记当铺”匾额——地窖入口,就在匾额正下方第三块松动砖石之后。
她立刻拨通太子电话。
午后两点,鲗鱼涌码头。
太子带着筶筶大会七人组登船。
没人说话,只听见海风灌进雨衣兜帽的呼呼声。
渔船颠簸,甲板湿滑,有人悄悄摸了摸腰后短棍——不是为打架,是为压住心跳。
城寨废墟如一头伏卧的锈蚀巨兽。
他们依图找到位置,撬开青砖,掀开铁盖。
地窖深逾三米,霉味刺鼻。
手电光柱刺入黑暗,照见数十个齐肩高的密封木箱,箱体漆面剥落,标签统一印着:“丙十七遗物代管·明德公益”。
太子亲手撬开第一只。
里面是工人日记本,纸页脆黄,字迹被汗渍晕染;
一封未寄出的家书,信封上写着“阿妹收”,落款日期是1994年10月12日,三天后,寄信人死于“意外塌方”;还有铜质工牌,编号从排到,其中一枚背面刻着小字:“阿狗说,活下来就得换张脸。”
他没清点完。
只让一人录像,一人拍照,一人录音。
视频上传匿名论坛时,标题已拟好:《他们埋的不是尸体,是我们的记忆》。
三小时内,全港七个社区中心同步挂起白布展墙。
市民排队抄录遗言,有人跪着抄,有人哭着抄,有人把抄好的纸页折成纸鹤,放进玻璃罐里。
而此时,李俊正坐在渔村码头一间无名茶寮里,瓷杯沿还沾着半圈茶渍。
飞全刚发来密报,只有两行字:
【林怀乐签完表就绝食。医生说他瞳孔散得像死鱼,但嘴里一直念——“我不是人。”】
李俊放下手机,没看。
他望着远处海平线上浮起的一星灯火,忽然想起十五年前那个暴雨夜,铁皮棚顶砸下的雨声,和少年林怀乐清亮的声音:
“等他十七岁,再教他怎么握棍。”
他端起茶杯,吹了口气。
热气散开,水面晃动,倒影里,他的眼睛,很黑,也很静。
渔村茶寮的竹帘被海风掀开一道缝,咸腥气钻进来,混着隔夜茶汤的微涩。
李俊没动,只将指尖在粗陶杯沿缓缓摩挲——那圈未干的茶渍,像一道干涸的河床。
飞全的密报还躺在手机屏幕里,字句冰冷:【林怀乐签完表就绝食。
医生说他瞳孔散得像死鱼,但嘴里一直念——“我不是人。”】
骆天虹的电话紧随其后,声线压得极低:“阿俊,送廉署。快刀斩乱麻,别留尾巴。”
李俊听着,目光却落在窗外:一只灰翅白腹的鹭鸟掠过水面,翅尖点破倒影,一瞬即逝。
他忽然想起十五年前铁皮棚里那个少年——瘦得能看见肩胛骨凸起的轮廓,蹲在泥水里,用半截铅笔在工地废料单背面默写《千字文》。
“天地玄黄”,写得歪斜却用力,仿佛多写一笔,就能把命从地底拽上来一点。
“不送廉署。”他开口,声音不高,却让飞全在电话那头静了三秒,
“叫陈伯来,带丙十七全部原始档案——1993年施工日志、工资签收簿、死亡登记联、连同当年明德公益的托管交接单……一样不少。再请张慧敏医生,每周三次,不许用药镇定,只陪他读。”
飞全迟疑:“他现在连水都咽不下……”
“那就等他咽下第一个字。”
李俊终于端起杯子,吹开浮沫,热气模糊了他眼底的光,“他不是疯了。他是第一次……听见自己骨头里长出来的回声。他得先认回自己是谁,才能指认真凶。”
七日后,羁押中心探视廊。
铁栏冰凉。
林怀乐坐在塑料椅上,手腕细得像枯枝,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净的灰黑,却异常干净——有人每日为他修剪。
他抬头时,眼窝深陷,可那双眼睛,竟有了久违的清明,像暴雨初歇后裸露的井口,幽深,却映得出天光。
“你恨我?”他问。
李俊没答。只隔着栏杆,静静看他。
林怀乐喉结滚动,像吞下一把碎玻璃:“当年c区桩基第七段……李国强是我亲手按住的。周慕云站在我身后,说‘填实点,水泥要震得匀’。”
李俊依旧没出声。
只是从公文袋里抽出一份文件,推过去——《证人豁免同意书》。
空白处,已用蓝黑墨水签好“李俊”二字,笔锋沉稳,毫无犹豫。
林怀乐凝视良久,忽然笑了。
那笑没有温度,却卸下了三十年的盔甲。
他接过笔,落笔极重,墨迹洇开:“周慕云亲令,1995年6月3日凌晨,活埋李国强于c区桩基第七段。”
附加页背面,他又添一行小字:
“我替他埋的,从来不是一个人。是所有不敢哭出声的十七岁。”
深夜,南区填海旧址。
风卷着潮气扑打黄志诚的脸。
地质雷达屏上,红点如心跳般急促闪烁——地下三米,信号峰值刺穿静默。
他蹲下,徒手挖开松软淤泥。
指尖触到异物:硬、脆、微温,混着焦糊气味。
他捻起一撮土,在手电光下细看——灰白碎屑嵌在褐泥里,是骨;几缕炭化棉线,缠着半枚锈蚀纽扣,编号“”。
他没起身,没呼援,只掏出录音笔,按下键。
“o记督察黄志诚,编号A217,现正式提交丙十七遗址初步勘查记录,请求启动刑事重案复查程序。”
话音未落,引擎声由远及近。
无牌面包车刹停十步外,车顶铁锹在月光下泛青。
两名口罩男跳下车,二话不说抡锹掘土——动作熟稔,像在自家田埂松土。
黄志诚缓缓摘下警帽,别上警徽,金属冷光一闪。
他缓步上前,声音不高,却压住了风声与铁器刮擦声:
“你们挖的,不只是地基。”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远处起伏的暗影——那里,正有更多人影无声聚拢:白发老妪攥着褪色布包,少年肩扛儿童小桶,中年男人拎着祖传的铜铲……
“是香港的良心。”
镜头拉远。
东方天际,一线微光正刺破浓云。
而脚下泥土之下,三十二年前被水泥封存的十七个名字,正随着第一铲翻起的湿土,缓缓苏醒。